我們的知識分子可愛就可愛在受到國家組織的傷害時,并不為自己多想,卻總是替國家組織設想怎樣向外國人作合理的解釋,哪怕這個外國人是他的親哥哥。
那么,究竟是誰下令逮捕他來監獄的呢?他想來想去,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是誰。沒有逮捕令,沒有拘留證,沒有判決書,他來這里之前從未見到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而他自己就跑來了。
啊,原來誰也沒有叫他進監獄,讓他自動跑到監獄里來的竟是那位副書記所說的“社會空氣和氣氛”!
怎么向他哥哥解釋呢?說是空氣形成的風把他吹進監獄的?說是一種普遍的懷舊情緒、一種文革情結、一種圖騰崇拜的慣性、一種語言環境、一種有意無意的意識導向把他擠來擠去擠進監獄?這太荒唐無稽了!在政客充斥的美國,人們只相信實實在在的權力、勢力、法律條文,決不會相信虛無的精神也在左右社會走向、致人于死地的作用。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想到這里,他再也不能平靜了。心臟再次緊縮起來,渾身發冷,他極力想蘇醒卻怎么也無法蘇醒。
正在他渾身難受的時候,公安局長突然笑嘻嘻地跑來。他只見局長黑色的領帶不停地飄揚,呈波浪形地在他眼前晃動,晃得他像坐船在海上航行似的頭暈。局長大聲喊道:
“嗨,你這個老趙!誰叫你跑到監獄里來的?!好好的你不去上班,跑到這地方干啥?來參觀呀?……”
他聽見局長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公司來接他上班的汽車換了,桑塔納換成一輛最新款式的豪華型BMW。那是新加坡的陳先生指定送給他的。因為牌照一時辦不下來,就暫時掛了公安局的車牌。而我們的主人公出門一看,來接他的車掛著“GA”打頭的白色牌號,便以為公安局又來逮捕他了。是他自己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監獄的。
“哈哈!這你怪誰呢?!”局長把他攙起來,“天大的誤會,天大的誤會!……”
他昏昏沉沉地被局長攙扶著走到監獄門口?墒莾蓚監獄的管教干部卻向他們拼命搖手,叫他們現在千萬別出大門。
“外面又亂了!外面又亂了!……”
他只見人群跑來跑去,跑得他眼花繚亂。所有的人都不知怎么辦,像被驚起的蜜蜂,在寫著詩一般文字的圍墻四壁內亂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局長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攙著他慌張地爬上聳立在墻角的崗樓。
外面果然亂了!無邊無際的人群,人頭洶涌,幾乎每人手中都擎著紅旗和巨幅橫標,匯集成一片真正的紅海洋!啊甙四陙硪淮巍,現在兩個七八年都過去了,大概真要再來一次吧!”我們的主人公心里想。一想到這里,他便看清了巨幅橫標上果然大書特書著這樣的口號——“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繼續前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要社會主義不要資本主義!”……
他雖然兩眼昏花,但尚能看見他認識的人。人群中有他“清潔保持劑”工廠的工人,帶頭的領袖竟然是猴子。奇怪的是猴子這時比別人都高大,變成一座魁偉的金剛。猴子喊道:
“我們不是法人代表,不是董事長,不是總經理,那就是無產階級!”
于是下面所有“清潔保持劑”廠的工人們一齊響應。
更令他驚愕的是他兒子也在人群中,被一些和兒子同齡的青年人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兒子手里攥著個蛋卷冰淇淋,舔一下喊一字:
“沒、有、崇、拜、偶、像、我、們、無、法、生、活!”
隨后小青年便一致高呼:
“堅決要求上山下鄉,我們要使青春無悔!”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反對父母教育!”
“流氓無產階級”并沒有死,現在加倍地生動活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
“造反無罪!革命有理!”
“要么都當資產階級,要么都當無產階級!要窮大家窮,要富大家富!”
“流氓無產階級”喊得聲嘶力竭,所有人都對他鼓掌。
人們在監獄圍墻外亂了一陣,口號逐漸趨于一致。原來他們來的目的是要求監獄當局交出“新生的資產階級”!
“把趙鷲揪出來!”
“斗倒斗臭買辦資產階級!”
二十多年前的可怕情景又出現在他眼前。他當然知道如果監獄把他交出去會有什么后果。他緊張地望著局長,卻見局長的耳朵像電視機天線一般,是可以隨意拉長的。局長的耳朵已經拉到了頂點,并且來回作三百六十度的轉動。局長邊聽邊說:
“老趙,你別害怕。讓我聽聽他們喊些什么口號。要是喊了反動口號,我就能采取措施,讓我聽,讓我聽……”
可是局長仔細地監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
“唉呀!我聽不出他們喊過一句反動口號。對這些革命群眾,我可不知道怎么辦好!
喊革命口號的行動便是革命行動。他看局長開始猶豫起來,似乎要考慮自己“站隊”問題,搞不好,將來說不定會自己成為“反革命”的。而圍墻內的管教干部也不再像蜜蜂一樣到處亂撞了,都呆呆地諦聽著外面的動靜,好像他們和局長一樣也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你是誰?”其實這個問題對任何人都是個問題。
外面的人亂了半天也沒看到監獄打開大門,更加激烈起來。有人喊放火,有人喊撞門,在聽到喊放火的同時,我們的主人公就看見了火光。這時局長真正著急了,因為監獄里不止關著我們的主人公,更多的是一批刑事犯,這些人倘若都趁機跑了出去,后果不堪設想,局長的責任更為重大。
“怎么辦?怎么辦……”局長在崗樓上急得團團轉,反而問我們的主人公怎么辦。
既然時光已經倒流了近三十年,回到了人們不愿去回顧的歷史,我們的主人公一下子就變得聰明多了,陡然想出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主意,便對局長說道:
“革命群眾最聽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話。你現在趕快把‘公安六條’拿出來給他們看!
“什么‘公安六條’?哪來的‘公安六條’?”公安局長居然不知道歷史上著名的“公安六條”!啊擦鶙l’是哪六條?”
“眼前也別管它是哪六條了。那是1966年發布的,”我們的主人公連忙解釋,“除了要對地富反壞右走資派等牛鬼蛇神嚴厲管制鎮壓外,其中有一條,對解救目前的危機最管用,那就是‘嚴禁任何革命群眾團體沖擊無產階級專政機關’。監獄不就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嗎?”
“好好好!可是哪兒去找這‘公安六條’呢?”
我們的主人公從胸前掏不出筆,卻毫不費力地從懷中掏出一大張印著紅色文字的紙,交給局長。
局長拿到手里看也沒看,就往下一扔,并大聲喊道:
“好了好了,你們別鬧了。你們看看這‘公安六條’吧!”
那張紙羽毛般地晃晃悠悠落到人群中,人群果然安靜下來。一張大紙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就像在大海上漂浮的一葉小舟。而這時猴子已經和“流氓無產階級”攜起手來,兩人商量了一會兒,只聽如金剛般高大的猴子喊道:
“我們無產階級最聽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話!現在就撤離監獄。我們到那外國資本主義經濟侵略的大本營去!我們決不允許有人出賣祖國,把我們美麗的國土再次變成冒險家的樂園!……”
人們更加義憤填膺,全體高喊革命的口號。我們的主人公的耳朵里響起一片渾濁的嗡嗡聲。而且,在革命口號的感召下,這時他內心的確深深地感到了自己有罪,不就是他把外國資本主義引進來的嗎?十幾年來,他去過好幾次美國,這個西方經濟最發達的國家也存在著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令人失望。那么我們不改革開放不是更穩妥么?改革不改革反正都會有社會問題,不過是A問題與B問題之分,那又何必改革?人窮也是過一輩子,富也是過=輩子,人富了也不能把生命延長兩倍。那位死者說的也有道理:一個沒有富人的社會便沒有窮人;消除貧窮的最好辦法就是消除富裕,那又有什么必要費心勞力地發展經濟呢?所謂“哀莫大于心死”,這時他才感到真正的悲哀。
革命口號就是有那么一種奇妙的撼動人心的力量,如同咒語或是催眠術,當它四面八方震耳欲聾地包圍著人的時候,任何人都會失去自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它的語言去思考和行動。
人們說走就走,監獄外立刻一個人都沒有了。真怪!崗樓下是一片碧綠的草坪,草坪上連一點垃圾、一張紙片都沒有留下,仿佛剛剛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激烈壯觀的一幕?墒,遠處卻人聲鼎沸,又傳來陣陣高亢的革命口號。他向那邊望去,不禁嚇得全身戰栗!扒鍧嵄3謩惫S剛竣工的廠房已燃起了彤紅的火光。廠房最前排面臨公路的綜合大樓,是本市的最高建筑,由新加坡建筑師設計,它外觀既巍峨又精巧,不只給本市單一的建筑設計開了新思路,也無形中使人們的觀念起了某種變化,因而被市民戲稱為“趙家樓”。這時“趙家樓”也像“五四”時代的真趙家樓一樣燃燒了起來。
他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受到什么損失。他專心搞發明不過是愛妻死后的一種排遣和業余愛好,像很多人酷愛集郵一樣,他受過多年的政治教育中,除了抽象的理論便是公民的義務,似乎缺少公民權利和個人權益方面的內容,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發明能轉換成幣值,腦力勞動的創造成果應歸腦力勞動者個人所有。不是市委領導從吸引外資出發非要他認下那三分之一股份,他是決不敢要一分錢的。所以一把火燒了工廠對他個人并沒造成損失。但那三分之二卻是國家財產和外商的投資;按嚴格的商業經濟學角度看,在“清潔保持劑”還沒有生產出產品的時候,工廠全部資產里并沒有他一分錢,應完全算是國家和外商的產業。廠房、倉庫、綜合大樓如毀于一旦,叫他這個法人代表、董事長、總經理怎樣向國家和外商交代?
心既然已經死去,他只有在軀體上也以毀滅贖罪了。
他向下一望,草坪一碧如洗。于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像往床上一躺似的,展開四肢平平地朝草坪倒去。
碧綠的天空迎面向他撲來。
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