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狗和農村里千千萬萬條狗一樣,它并沒有什么顯著的特點,更不是一條名貴的純種狗。這是一條黃色的土種公狗。也許,它的毛色要比別的狗光滑一些,身子要比別的狗壯實一些,但也從來沒有演出過可以收入傳奇故事里去的動人事跡。它的主人呢,也和農村里億萬農民一樣,如果不是我在他所在的生產隊勞動過,如果不是他和他的狗的特殊關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也不可能注意到這樣一個極其平常的農村老漢。這是一個約摸六十歲的孤單老人,個子不高不矮,背略有些駝,走起路來兩手或是微向前伸,或是倒背在身后,總是帶著一副匆忙而又莊重的神情。閑的時候呢,就一個人蹲在墻根下或是盤腿坐在炕上出神,嘴里噙著一桿長煙鍋,吧嗒吧嗒地抽了一鍋又一鍋。他醬紫色的臉上雖然勾畫著一道道皺紋,但這些皺紋都是順著面部肌肉的紋理展開的,不像老年知識分子面部皺紋那樣細密。他的眼睛不大,眼球也有些渾濁,不過有時也會閃出一點老年人富有經驗的智慧。當然,他的頭發和胡子都花白了,但并沒有禿頂?傊,你只要一見到他,就能看出他雖然帶有一般孤獨者的那種抑郁寡歡的沉悶,但還是一位神智清楚、身體健壯的老漢。他在生產上是行行都通的多面手,有時種菜,有時趕車,有時喂牲口,生產隊派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從不計較工分報酬。他一個人住一間狹小的土坯房。這間土坯房也是孤零零的,坐落在莊子的西頭,門口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的白楊樹。他房子里只有一鋪炕和兩個舊得發黑的木板箱,但收拾得倒很干凈。除了一般性的貧窮之外,老人還有因為單身而形成的困難,“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就概括了他的生活。然而,孤單的老人好像總有較強的生命力和免疫力,據我所知,他是從未害過病,也沒有誤過一天工的。
莊戶人的狗是沒有名字的,不管主人多喜歡它,狗還是叫“狗”;莊戶人也很少被人稱呼大號,不論大人、娃娃、干部、社員,都叫這個老人“邢老漢”。久而久之,老人的名字也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邢老漢和他的狗是形影不離的伙伴,他趕車出差時也領著它,人坐在車轅上,狗就在車的前前后后跑著。如果見到什么它感興趣的東西,它至多跑上前去嗅一嗅,然后打個噴嚏,又急忙地攆上大車。要是邢老漢在莊子附近干活,那么一到了收工的時候,狗也跟一群孩子跑出村去,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迎接他們的爸爸媽媽,把爸爸媽媽的鐵鍬或鋤頭搶下來扛在肩上,而狗見了邢老漢就一下子撲上去,舐他的臉,舐他的手,兩只耳朵緊緊地貼在頭上,尾巴搖擺得連腰肢都扭動起來。
這條狗對主人的感情是真誠的,因為邢老漢一年才分得二三百斤帶皮的糧食,搭上一些菜也只能勉強維持自己的溫飽,并沒有多余的糧食喂它,但在邢老漢燒火做飯的時候,它總守在他身邊,一直等到邢老漢吃完飯鎖上門又出工了,才跑到外面找些野食。它好像也知道主人拿不出什么東西來喂它,從來不“嗚嗚”地在旁邊要求施舍。它守著他,看著他吃飯,完全出于一種真摯的依戀感,因為社員們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在家里。要是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當然比較長一些,邢老漢吃完飯,就噙著煙鍋撫摸著它,要跟它聊一會兒。
“今兒上哪里去啦?我看肚子吃飽了沒有?狗日的,都吃圓了……”有時他伸出食指點著它,嚇唬它說:“狗日的,你要咬娃娃,我就給你一棒。他們逗你,你就跑遠點,地方大著哩?刹桓覈樦尥蕖逼鋵嵥麖膩頉]有打過它,它也完全不必要受這樣的教訓。它是溫馴的,孩子還經常騎在它身上玩。
到了過年過節,生產隊也要宰一兩只羊分給社員,邢老漢會對它說:“明兒羊圈宰羊,你到羊圈去,舐點羊血,還有撂下的腸腸肚肚的……”盡管社員們一年難得吃幾次肉,可是邢老漢吃肉的時候并不像別人那樣把骨頭上的肉都撕得精光,他總是把還剩下些肉屑的骨頭用刀背砸開,一塊一塊地喂給他的狗!昂煤每,上邊肉多的是,你的牙行,我的牙不行了……”邢老漢跟人的話不多,但和他的狗在一起是很饒舌的。這個孤單的老人就只有和他的狗消遣寂寞。對他來說,這不是一條狗,而是他身邊的一個親人。在那夏天的夜晚,在生產隊派他看菜園時,只有這條狗陪他一起在滿天蚊蟲的菜地守到天明;在冬天,他晚上喂牲口,也只有這條狗跟著他熬過那寒冷的長夜,天亮時,狗的背上,尾巴尖上,甚至狗的胡須上都結上一層白霜。雖然狗不會用語言來表示它對老人的關心,也不會替他趕蚊子或是攏一堆火讓他烤,但它總是像一個忠誠的衛兵一樣守護著他,就足以使老人那因貧窮和勞累而麻木了的人性感動了。很多個夜晚,他都是摟著它來相互取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狗了。其實,邢老漢是有過家,有過女人的。要真正理解他和他的狗之間相依為命的感情,還得從這點說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