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這支往北去的炮隊,越走越遠,一個多月后我們走到了安徽。開始的幾天我一心想逃跑,當時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個人,每過兩天,連里就會少掉一、兩張熟悉的臉,我心想他們是不是逃跑了,我就問一個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說:
"誰也逃不掉。"
老全問我夜里睡覺聽到槍聲沒有,我說聽到了,他說: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讓打死,也會被別的部隊抓去。"
老全說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訴我,他抗戰時就被拉了壯丁,開拔到江西他逃了出來,沒幾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隊拉了去。當兵六年多,沒跟日本人打過仗,光跟共產黨的游擊隊打仗。這中間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別的部隊拉了去。最后一次他離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結果撞上了這一支炮隊。老全說他不想再跑了,他說:
"我逃膩了。"
我們渡過長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襖。一過長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離家越遠我也就越沒有膽量逃跑。我們連里有十來個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有一個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蘇人,他老向我打聽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說是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當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親熱,他總是挨著我,拉著我的胳膊問說:
"我們會不會被打死?"
我說:"我不知道。"
說這話時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陣陣難受。過了長江以后,我們開始聽到槍炮聲,起先是遠遠傳來,我們又走了兩天,槍炮聲越來越響。那時我們來到了一個村莊,村里別說是人了,連牲畜都見不著。連長命令我們架起大炮,我知道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過去問連長:
"連長,這是什么地方?"
連長說:"你問我,我他娘的去問誰?"
連長都不知道我們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個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禿禿的樹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沒有。過了兩天,穿黃衣服的大兵越來越多,他們在四周一隊隊走過去,又一隊隊走過來,有些部隊就在我們旁邊扎下了。又過了兩天,我們一炮還未打,連長對我們說:
"我們被包圍了。"
被包圍的不只是我們一個連,有十來萬人的國軍全被包圍在方圓只有二十來里路的地方里,滿地都是黃衣服,像是趕廟會一樣。這時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著煙,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黃皮大兵,不時和中間某個人打聲招呼,他認識的人實在是多。老全走南闖北,在七支部隊里混過,他嘻嘻哈哈和幾個舊相識說著臟話,互相打聽幾個人名,我聽他們不是說死了,就是說前兩天還見過。老全告訴我和春生,這些人當初都和他一起逃跑過。老全正說著,有個人向這里叫:
"老全,你還沒死?"
老全又遇到舊相識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時候被抓回來的?"
那人還沒說話,另一邊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臉一看,急忙站起來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個人嘻嘻笑著喊道:
"死啦。"
老全沮喪地坐下來,罵道:
"媽的,他還欠我一塊銀元呢。"
接著老全得意地對我和春生說:
"你們瞧,誰都沒逃成。"
剛開始我們只是被包圍住,解放軍沒有立刻來打我們,我們還不怎么害怕,連長也不怕,他說蔣委員長會派坦克來救我們出去的。后來前面的槍炮聲越來越響,我們也沒有很害怕,只是一個個都閑著沒事可干,連長沒有命令我們開炮。有個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們老閑著也不是個辦法,他就去問連長:
"我們是不是也打幾炮?"
連長那時候躲在坑道里賭錢,他氣沖沖地反問:
"打炮,往哪里打?"
連長說得也對,幾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國軍兄弟頭上,前面的國軍一氣之下殺回來收拾我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連長命令我們都在坑道里呆著,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別出去打炮。
被包圍以后,我們的糧食和彈藥全靠空投。飛機在上面一出現,下面的國軍就跟螞蟻似的密密麻麻地擁來擁去,扔下的一箱箱彈藥沒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撲。飛機一走,搶到大米的國軍兄弟兩個人提一袋,旁邊的人端著槍,保護他們,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開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沒過多久,成群結伙的國軍向房屋和光禿禿的樹木涌去,遠近的茅屋頂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樹,這哪還像是打仗,亂糟糟的響聲差不多都要蓋住前沿的槍炮聲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樹木全沒了,空地上全都是扛著房梁,樹木和抱著木板、凳子的大兵,他們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條條煮米飯的炊煙就升了起來,在空中扭來扭去。
那時候最多的就是子彈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體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樹也砍光后,滿地的國軍提著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農忙時在割稻子,有些人滿頭大汗地刨著樹根。還有一些人開始掘墳,用掘出的棺材板燒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頭往坑外一丟,也不給重新埋了,到了那種時候,誰也不怕死人骨頭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覺也不會做惡夢。煮米飯的柴越來越少,米倒是越來越多。沒人搶米了,我們三個人去扛了幾袋米回來,鋪在坑道當睡覺的床,這樣躺著就不怕子彈硌得身體難受了。
等到再也沒有什么可當柴煮米飯時,蔣委員長還沒有把我們救出去。好在那時飛機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餅,成包的大餅一落地,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疊得一層又一層,跟我娘納出的鞋底一樣,他們嗷嗷亂叫著和野狼沒什么兩樣。
老全說:"我們分開去搶。"
這種時候只能分開去搶,才能多搶些大餅回來。我們爬出坑道,自己選了個方向走去。當時子彈在很近的地方飛來飛去,常有一些流彈竄過來。有一次我跑著跑著,身邊一個人突然摔倒,我還以為他是餓昏了,扭頭一看他半個腦袋沒了,嚇得我腿一軟也差一點摔倒。搶大餅比搶大米還難,按說國軍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當飛機從天那邊飛過來時,人全從地里冒了出來,光禿禿的地上像是突然長出了一排排草,跟著飛機跑,大餅一扔下,人才散開去,各自沖向看好的降落傘。大餅包得也不結實,一落地就散了,幾十上百個人往一個地方撲,有些人還沒挨著地就撞昏過去了,我搶一次大餅就跟被人吊起來用皮帶打了一頓似的全身疼。到頭來也只是搶到了幾張大餅;氐娇拥览,老全已經坐在那里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搶到的餅也不比我多。老全當了八年兵,心里還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餅往我的上面一放,說等春生回來一起吃。我們兩個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腦袋張望春生。
過了一會,我們看到春生懷里抱著一堆膠鞋貓著腰跑來了,這孩子高興得滿臉通紅,他一翻身滾了進來,指著滿地的膠鞋問我們: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問春生:
"這能吃嗎?"
春生說:"可以煮米飯啊。"
我們一想還真對,看看春生臉上一點傷都沒有,老全對我說:
"這小子比誰都精。"
后來我們就不去搶大餅了,用上了春生的辦法。搶大餅的人疊在一起時,我們就去扒他們腳上的膠鞋,有些腳沒有反應,有些腳亂蹬起來,我們就隨手撿個鋼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實的腳,挨了揍的腳抽搐幾下都跟凍僵似的硬了。我們抱著膠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這樣還免去了皮肉之苦。我們三個人邊煮著米飯,邊看著那些光腳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個不停。
前沿的槍炮聲越來越緊,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們呆在坑道里也聽慣了,經常有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我們連的大炮都被打爛了,這些大炮一炮都沒放,就成了一堆爛鐵,我們更加沒事可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來,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時候怕也沒有用。槍炮聲越來越近,我們總覺得還遠著呢。最難受的就是天越來越冷,睡上幾分鐘就是凍醒一次。炮彈在外面爆炸時常震得我們耳朵里嗡嗡亂叫,春生怎么說也只是個孩子,他迷迷糊糊睡著時,一顆炮彈飛到近處一炸,把他的身體都彈了起來,他被吵醒后怒氣沖沖地站在坑道上,對前面的槍炮聲大喊:
"你們他娘的輕一點,吵得老子都睡不著。"
我趕緊把他拉下來,當時子彈已在坑道上面飛來飛去了。
國軍的陣地一天比一天小,我們就不敢隨便爬出坑道,除非餓極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幾千傷號被抬下來,我們連的陣地在后方,成了傷號的天下。有那么幾天,我和老全、春生撲在坑道上,露出三個腦袋,看那些抬擔架的將缺胳膊斷腿的傷號抬過來。隔上不多時間,就過來一長串擔架,抬擔架的都貓著腰,跑到我們近前找一塊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時將擔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將傷號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傷號疼得嗷嗷亂叫,哭天喊地的叫聲是一長串一長串響過來。
老全看著那些抬擔架的離去,罵了一聲:
"這些畜生。"
傷號越來越多,只要前面槍炮聲還在響,就有擔架往這里來,喊著一、二、三把傷號往地上扔。地上的傷號起先是一堆一堆,沒多久就連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陣陣冒寒氣,連老全都直皺眉。我想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長段時間沒有槍炮聲,我們就聽著躺在坑道外面幾千沒死的傷號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聲音,我這輩子就再沒聽到過這么怕人的聲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從我們身上涌過去。雪花落下來,天太黑,我們看不見雪花,只是覺得身體又冷又濕,手上軟綿綿一片,慢慢地化了,沒多久又積上了厚厚一層雪花。
我們三個人緊挨著睡在一起,又餓又冷,那時候飛機也來得少了,都很難找到吃的東西。誰也不會再去盼蔣委員長來救我們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問:
"福貴,你睡著了嗎?"
我說:"沒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沒說話。春生鼻子抽了兩下,對我說:
"這下活不成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這時說話了,他兩條胳膊伸了伸說:
"別說這喪氣話。"
他身體坐起來,又說:
"老子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老子死也要活著。子彈從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過,就是沒傷著我。春生,只要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們誰也沒說話,都想著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著自己的家,想想鳳霞抱著有慶坐在門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著想著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過氣來,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樣。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傷號的嗚咽漸漸小了下去,我想他們大部分都睡著了吧。只有不多的幾個人還在嗚嗚地響,那聲音一段一段的,飄來飄去,聽上去像是在說話,你問一句,他答一聲,聲音凄涼得都不像是活人發出來的。那么過了一陣后,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嗚咽了,聲音低得像蚊蟲在叫,輕輕地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聽著聽著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調。周圍靜得什么聲響都沒有,只有這樣一個聲音,長久地在那里轉來轉去。我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把臉上的雪化了后,流進脖子就跟冷風吹了進來。
天亮時,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我們露出腦袋一看,昨天還在喊叫的幾千傷號全死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我們這些躲在坑道里還活著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誰都沒說話。連老全這樣不知見過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嘆息一聲,搖搖頭對我們說:
"慘啊。"
說著,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這一大片死人中間翻翻這個,撥撥那個,老全弓著背,在死人中間跨來跨去,時而蹲下去用雪給某一個人擦擦臉。這時槍炮聲又響了起來,一些子彈朝這里飛來。我和春生一下子回過魂來,趕緊向老全叫:
"你快回來。"
老全沒答理我們,繼續看來看去。過了一會,他站住了,來回張望了幾下,才朝我們走來。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頭,搖著頭說:
"有四個,我認識。"
話剛說完,老全突然向我們睜圓了眼睛,他的兩條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隨后身體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我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只看到有子彈飛來,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點。"
喊了幾下后,老全還是那么一副樣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趕緊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灘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過來后,我們兩個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彈在我們身旁時時呼的一下擦過去。
我們讓老全躺下,我用手頂住他背脊上那灘血,那地方又濕又燙,血還在流,從我指縫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會我們,隨后嘴巴動了動,聲音沙沙地問我們:
"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頭向周圍望望,我們怎么會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將眼睛緊緊閉了一下,接著慢慢睜開,越睜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們聽到他沙啞地說:
"老子連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說完這話,過了沒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腦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經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來,我們看到了連長,他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綁滿了鈔票,提著個包裹向西走去。我們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綁著的鈔票讓他走路時像個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個娃娃兵向他喊:
"連長,蔣委員長還救不救我們?"
連長回過頭來說:
"蠢蛋,這種時候你娘也不會來救你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一個老兵向他打了一槍,沒打中。連長一聽到子彈朝他飛去,全沒有了過去的威風,撒開兩腿就瘋跑起來,好幾個人都端起槍來打他,連長哇哇叫著跳來跳去在雪地里逃遠了。
槍炮聲響到了我們鼻子底下,我們都看得見前面開槍的人影了,在硝煙里一個一個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計著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該輪到我去死了。一個來月在槍炮里混下來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覺得自己這么死得不明不白實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處。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還擱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臉地也在看著我。我們吃了幾天生米,春生的臉都吃腫了。他伸舌頭舔舔嘴唇,對我說:
"我想吃大餅。"
到這時候死活已經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夠吃上大餅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來,我沒叫他小心子彈,他看了看說:
"興許外面還有餅,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沒攔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們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餅那就太好了。我看著他有氣無力地從尸體上跨了過去,這孩子走了幾步還回過頭來對我說:
"你別走開,我找著了大餅就回來。"
他垂著雙手,低頭走入了前面的濃煙。那個時候空氣里滿是焦糊和硝煙味,吸到嗓子眼里覺得有一顆一顆小石子似的東西。
中午沒到的時候,坑道里還活著的人全被俘虜了。當端著槍的解放軍沖上來時,有個老兵讓我們舉起雙手,他緊張得臉都青了,叫嚷著要我們別碰身邊的槍,他怕到時候連他也跟著倒楣。有個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我心一橫,想這次是真要死了?伤麤]有開槍,對我叫嚷著什么,我一聽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亂跳了,我又有活的盼頭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對我說: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懸著的心也放下了。我們一排二十多個俘虜由他一人押著向南走去,走不多遠就匯入到一隊更大的俘虜里。到處都是一柱柱沖天的濃煙。向著同一個地方彎過去。
地上坑坑洼洼,滿是尸體和炸毀了的大炮槍支,燒黑了的軍車還在噼噼啪啪。我們走了一段后,二十多個挑著大白饅頭的解放軍從北橫著向我們走來,饅頭熱氣騰騰,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們的一個長官說:
"你們自己排好隊。"
沒想到他們是給我們送吃的來了,要是春生在該有多好,我往遠處看看,不知道這孩子是死是活。我們自動排出了二十多個隊形,一個挨著一個每人領了兩個饅頭,我從沒聽到過這么一大片吃東西的聲音,比幾百頭豬吃東西時還響。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高,我身旁的一個咳得比誰都響,他捂著腰疼得眼淚橫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著腦袋對天空直瞪眼,身體一動不動。
第二天早晨,我們被集合到一塊空地上,整整齊齊地坐在地上。前面是兩張桌子,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對我們說話,他先是講了一通解放全中國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參加解放軍的繼續坐著,想回家的就站出來,去領回家的盤纏。
一聽可以回家,我的心撲撲亂跳,可我看到那個長官腰里別了一支手槍又害怕了,我想哪有這樣的好事。很多人都坐著沒動,有一些人走出去,還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領了盤纏,那個長官一直看著他們,他們領了錢以后還領了通行證。
接著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長官肯定會拔出手槍來斃他們,就跟我們連長一樣?伤麄冏叱龊苓h以后,長官也沒有掏出手槍。這下我緊張了,我知道解放軍是真的愿意放我們回家。這一仗打下來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來,一直走到那位長官面前,撲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來,我原本想說我要回家,可話到嘴邊又變了,我一遍遍叫著:"連長,連長,連長--"
別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那位長官把我扶起來,問我要說什么。我還是叫他連長,還是哭。旁邊一個解放軍對我說:
"他是團長。"
他這一說把我嚇住了,心想糟了?陕牭阶姆敽宓匦ζ饋,又看到團長笑著問我:
"你要說什么?"
我這才放心下來,對團長說:
"我要回家。"
解放軍讓我回家,還給了盤纏。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餓了就用解放軍給的盤纏買個燒餅吃下去,困了就找個平整一點地方睡一覺。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雙兒女團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瘋瘋癲癲地往南跑。
我走到長江邊時,南面還沒有解放,解放軍在準備渡江了。我過不去,在那里耽擱了幾個月。我就到處找活干,免得餓死。我知道解放軍缺搖船的,我以前有錢時覺得好玩,學過搖船。好幾次我都想參加解放軍,替他們搖船搖過長江去。
想想解放軍對我好,我要報恩?晌覍嵲谑桥麓蛘,怕見不到家里人。為了家珍她們,我對自己說:
"我就不報恩了,我記得解放軍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軍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時間,我離家都快兩年了。走的時候是深秋,回來是初秋。我滿身泥土走上了家鄉的路,后來我看到了自己的村莊,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沖沖往前走?吹轿壹蚁惹暗拇u瓦房,又看到了現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來。
離村口不遠的地方,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帶著個三歲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鳳霞。鳳霞拉著有慶的手,有慶走路還磕磕絆絆。我就向鳳霞有慶喊:
"鳳霞,有慶。"
鳳霞像是沒有聽到,倒是有慶轉回身來看我,他被鳳霞拉著還在走,腦袋朝我這里歪著。我又喊:
"鳳霞,有慶。"
這時有慶拉住了他姐姐,鳳霞向我轉了過來,我跑到跟前,蹲下去問鳳霞:
"鳳霞,還認識我嗎?"
鳳霞張大眼睛看了我一陣,嘴巴動了動沒有聲音。我對鳳霞說:
"我是你爹啊。"
鳳霞笑了起來,她的嘴巴一張一張,可是什么聲音都沒有。當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我沒往細里想。我知道鳳霞認出我來了,她張著嘴向我笑,她的門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臉往我手上貼,我又去看有慶,有慶自然認不出我,他害怕地貼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著我,我對他說:
"兒子啊,我是你爹。"
有慶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著鳳霞說:
"我們快走呀。"
這時有一個女人向我們這里跑來,哇哇叫著我的名字,我認出來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聲:
"福貴。"
就坐在地上大聲哭起來,我對家珍說:
"哭什么,哭什么。"
這么一說,我也嗚嗚地哭了。
我總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雙兒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們擁著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連連喊:
"娘,娘。"
喊著我就跑了起來,跑到茅屋里一看,沒見到我娘,當時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來問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說,就是淚汪汪地看著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門口腦袋一垂,眼淚便刷刷地流了出來。
我離家兩個月多一點,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訴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對家珍說:
"福貴不會是去賭錢的。"
家珍去城里打聽過我不知多少次,竟會沒人告訴她我被抓了壯丁。我娘才這么說,可憐她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鳳霞也可憐,一年前她發了一次高燒后就再不會說話了。家珍哭著告訴我這些時,鳳霞就坐在我對面,她知道我們是在說她,就輕輕地對著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針扎一樣。有慶也認我這個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鳳霞。隨便怎么說,我都回到家里了。頭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著,我和家珍,還有兩個孩子擠在一起,聽著風吹動屋頂的茅草,看著外面亮晶晶的月光從門縫里鉆進來,我心里是又踏實又暖和,我一會兒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兩個孩子,我一遍遍對自己說:
"我回家了。"
我回來的時候,村里開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畝地,就是原先租龍二的那五畝。龍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產黨沒收了他的田產,分給了從前的佃戶。他還死不認帳,去嚇唬那些佃戶,也有不買帳的,他就動手去打人家。龍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說他是惡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龍二還是不識時務,那張嘴比石頭都硬,最后就給斃掉了。
槍斃龍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龍二死到臨頭才泄了氣,聽說他從城里被押出來時眼淚汪汪,流著口水對一個熟人說:
"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被斃掉。"
龍二也太糊涂了,他以為自己被關幾天就會放出來,根本不相信會被槍斃。那是在下午,槍決龍二就在我們的一個鄰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幾個村里的人都來看了,龍二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他差不多是被拖過來的,嘴巴半張著呼哧呼哧直喘氣,龍二從我身邊走過時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沒認出我來,可走了幾步他硬是回過頭來,哭著鼻子對我喊道:
"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
聽他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還是離開吧,別看他怎么死了。我從人堆里擠出去,一個人往外走,走了十來步就聽到"電"的一槍,我想龍二徹底完蛋了,可緊接著又是"電"的一槍,下面又打了三槍,總共是五槍。我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給斃掉,回去的路上我問同村的一個人:
"斃了幾個?"
他說:"就斃了龍二。"
龍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槍,哪怕他有五條命也全報銷了。
斃掉龍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時脖子上一陣陣冒冷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我從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我對自己說:
"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時,家珍正在給我納鞋底,她看到我的臉色嚇一跳,以為我病了。當我把自己想的告訴她,她也嚇得臉蛋白一陣青一陣,嘴里咝咝地說:
"真險啊。"
后來我就想開了,覺得也用不著自己嚇唬自己,這都是命。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該會越來越好了。我這么對家珍說了,家珍用牙咬斷了線,看著我說: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話,我的女人是在求我們從今以后再不分開?粗狭嗽S多的臉,我心里一陣酸疼。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