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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誰料到我一走鳳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幾分鐘,好幾個醫生跑進了產房,還拖著氧氣瓶。鳳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斷了氣。我的一雙兒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慶死是別人生孩子,鳳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別大,鳳霞死后躺到了那間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見到那間屋子就走不進去了,十多年前有慶也是死在這里的。我站在雪里聽著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著鳳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飄著落下來,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門,只聽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幾聲,二喜才在里面答應一聲,他走到門口,對我說:

  "我要大的,他們給了我小的。"

  我說:"我們回家吧,這家醫院和我們前世有仇,有慶死在這里,鳳霞也死在這里。二喜,我們回家吧。"

  二喜聽了我的話,把鳳霞背在身后,我們三個人往家走。

  那時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見不到,西北風呼呼吹來,雪花打在我們臉上,像是沙子一樣。二喜哭得聲音都啞了,走一段他說:

  "爹,我走不動了。"

  我讓他把鳳霞給我,他不肯,又走了幾步他蹲了下去,說: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氐搅思依,二喜把鳳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著鳳霞看,二喜的身體都縮成一團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鳳霞在墻上的影子,也讓我難受的看不下去。那兩個影子又黑又大,一個躺著,一個像是跪著,都是一動不動,只有二喜的眼淚在動,讓我看到一顆一顆大黑點在兩個人影中間滑著。我就跑到灶間,去燒些水,讓二喜喝了暖暖身體,等我燒開了水端過去時,燈熄了,二喜和鳳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們灶間坐到天亮,外面的風呼呼地響著,有一陣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門窗上沙沙亂響,二喜和鳳霞睡在里屋子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寒風從門縫冷嗖嗖地鉆進來,吹得我兩個膝蓋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結了冰似的一陣陣發麻,我的一雙兒女就這樣都去了,到了那種時候想哭都沒有了眼淚。我想想家珍那時還睜著眼睛等我回去報信,我出來時她一遍一遍囑咐我,等鳳霞一生下來趕緊回去告訴她是男還是女。鳳霞一死,讓我怎么回去對她說?

  有慶死時,家珍差點也一起去了,如今鳳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著鳳霞,跟著我回到家里。那時還下著雪,鳳霞身上像是蓋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進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頭發亂糟糟的,腦袋靠在墻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鳳霞出事了,我已經連著兩天兩夜沒回家了。我的眼淚唰唰地流了出來,二喜本來已經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嗚嗚地哭起來,他嘴里叫著:

  "娘,娘……"

  家珍的腦袋動了動,離開了墻壁,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二喜背脊上的鳳霞。我幫著二喜把鳳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腦袋就低下來去看鳳霞,那雙眼睛定定的,像是快從眼眶里突出來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會是這么一付樣子,她一顆淚水都沒掉出來,只是看著鳳霞,手在鳳霞臉上和頭發上摸著。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腦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著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會怎么樣。那天家珍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偶爾地搖了搖頭。鳳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張床上都濕淋淋了。

  鳳霞和有慶埋在了一起。那時雪停住了,陽光從天上照下來,西北風刮得更兇了,呼呼直響,差不多蓋住了樹葉的響聲。埋了鳳霞,我和二喜抱著鋤頭鏟子站在那里,風把我們兩個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滿地都是雪,在陽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鳳霞的墳上沒有雪,看著這濕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誰也抬不動腳走開。二喜指指緊挨著的一塊空地說:

  "爹,我死了埋在這里。"

  我嘆了口氣對二喜說:

  "這塊就留給我吧,我怎么也會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鳳霞,孩子也可以從醫院里抱出來了。二喜抱著他兒子走了十多里路來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睜開眼睛時皺著眉,兩個眼珠子瞟來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粗⒆舆@副模樣,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點都沒笑,她眼睛定定地看著孩子,手指放在他臉旁,家珍當初的神態和看死去的鳳霞一模一樣,我當時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樣嚇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來二喜抬起臉來,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著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過了很久,二喜才輕聲對我說:

  "爹,你給孩子取個名字。"

  家珍那時開口說話了,她聲音沙沙地說:

  "這孩子生下來沒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鳳霞死后不到三個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對我說:

  "福貴,有慶,鳳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會親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顯得很安心。那時候她已經沒力氣坐起來了,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還很靈,我收工回家推開門,她就會睜開眼睛,嘴巴一動一動,我知道她是在對我說話,那幾天她特別愛說話,我就坐在床上,把臉湊下去聽她說,那聲音輕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著時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時候也會想個法子來寬慰自己,家珍到那時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對我說:

  "這輩子也快過完了,你對我這么好,我也心滿意足,我為你生了一雙兒女,也算是報答你了,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過。"

  家珍說到下輩子還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淚就掉了出來,掉到了她臉上,她眼睛眨了兩下微微笑了,她說:

  "鳳霞、有慶都死在我前頭,我心也定了,用不著再為他們操心,怎么說我也是做娘的女人,兩個孩子活著時都孝順我,做人能做成這樣我該知足了。"

  她說我:"你還得好好活下去,還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實也是自己的兒子了,苦根長大了會和有慶一樣對你會好,會孝順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睜了睜,我湊過去沒聽到她說話,就到灶間給她熬了碗粥。等我將粥端過去在床前坐下時,閉著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還會有這么大的力氣,心里吃了一驚,悄悄抽了抽,抽不出來,我趕緊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騰出手摸摸她的額頭,還暖和著,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著一樣,臉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一點都看不出難受來。誰知沒一會,家珍捏住我的手涼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涼下去,那時候她的兩條腿也涼了,她全身都涼了,只有胸口還有一塊地方暖和著,我的手貼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熱氣像是從我手指縫里一點一點漏了出來。她捏住我的手后來一松,就癱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貴說。那個時候下午即將過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開始三三兩兩走上田埂,太陽掛在西邊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變成了通紅一輪,涂在一片紅光閃閃的云層上。

  福貴微笑地看著我,西落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格外精神。他說: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凈凈,死后一點是非都沒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閑話。"

  坐在我對面的這位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論著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內心涌上一股難言的溫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風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處波動。

  四周的人離開后的田野,呈現了舒展的姿態,看上去是那么的廣闊,天邊無際,在夕陽之中如同水一樣泛出片片光芒。福貴的兩只手擱在自己腿上,眼睛瞇縫著看我,他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講述還沒有結束。我心想趁他站起來之前,讓他把一切都說完吧。我就問:

  "苦根現在有多大了。"

  福貴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涼,還是欣慰。他的目光從我頭發上飄過去,往遠處看了看,然后說:

  "要是按年頭算,苦根今年該有十七歲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錢請人做了個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時也就更累,他干搬運活,拉滿滿一車貨物,還得背著苦根,呼哧呼哧的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身上還背著個包裹,里面塞著苦根的尿布,有時天氣陰沉,尿布沒干,又沒換的,只好在板車上綁三根竹竿,兩根豎著,一根橫著,上面晾著尿布。城里的人見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見到有人笑話二喜,就罵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讓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聽哭聲就知道是餓了,還是拉尿了,他對我說:

  "哭得聲音長是餓了,哭得聲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難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來嗯嗯的,起先還覺得他是在笑。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樣。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訴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著來回折騰了。

  苦根餓了,二喜就放下板車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遞上一毛錢輕聲說:

  "求你喂他幾口。"

  二喜不像別人家孩子的爹,是看著孩子長大。二喜覺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興,他對我說:

  "苦根又沉了。"

  我進城去看他們,?吹蕉怖遘,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腦袋吊在外面一搖一搖的。我看二喜太累,勸他把苦根給我,帶到鄉下去。二喜不答應,他說:

  "爹,我離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來,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輕松了一些,他裝卸時讓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車就把苦根放到車上。

  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誰了,他常常聽到二喜叫我爹,便記住了。我每次進城去看他們,坐在板車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馬上尖聲叫起來,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來了。"

  這孩子還在他爹背兜里時,就會罵人了,生氣時小嘴巴噼辟啪啪,臉蛋漲得通紅,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只看到唾沫從他嘴里飛出來,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訴我:

  "他在罵人呢。"

  苦根會走路會說幾句話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別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著拚命招手,說:

  "來,來,來。"

  別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搶人家里的東西,人家不給他,他就翻臉,氣沖沖地趕人家走,說:

  "走,走,走。"

  沒了鳳霞,二喜是再也沒有回過魂來,他本來說話不多,鳳霞一死,他話就更少了,人家說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說了,只有見到我才多說幾句?喔闪宋覀兊拿,他越往大里長,便越像鳳霞,越是像鳳霞,也就越讓我們看了心里難受。二喜有時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出來,我這個做丈人的便勸他:

  "鳳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時苦根有三歲了,這孩子坐在凳子上搖晃著兩條腿,正使勁在聽我們說話,眼睛睜得很圓。二喜歪著腦袋想什么,過了一會才說:

  "我只有這點想想鳳霞的福份。"

  后來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貼著墻壁走起來,歪著腦袋走得飛快,像是怕人認出他來似的,苦根被他拉著,走得跌跌沖沖,身體都斜了。我也不好說他,我知道二喜是沒有了鳳霞才這樣的。鄰居家的人見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點,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還是飛快地往前走?喔凰,身體歪來歪去,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我對二喜說: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這才站住,翹了翹肩膀看我,我對苦根說: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揮揮手尖聲說:

  "你走吧。"

  我只要一閑下來就往城里去,我在家里呆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里,我總覺得城里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里孤伶伶一人心里不踏實。有幾次我把苦根帶到村里住,苦根倒沒什么,高興得滿村跑,讓我幫他去捉樹上的麻雀,我說我怎么捉呀,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說:

  "你爬上去。"

  我說:"我會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說:"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里過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見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活,累的人都沒力氣了,還要走十多里路來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進城去干活了。我想想這樣不是個辦法,往后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沒有了牽掛,到了城里,二喜說: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里住上幾天。我要是那么住下去,二喜心里也愿意,他常說家里有三代人總比兩代人好,可我不能讓二喜養著,我手腳還算利索,能掙錢,我和二喜兩個人掙錢,苦根的日子過起來就闊氣多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干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里面,只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么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漿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里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里,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里,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呆呆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里,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抬出那家醫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帶到村里來住了。離開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給了那里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回來。我拉著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

  "以后多回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著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時候天冷了,我拉著苦根在街上走,冷風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到現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連嘆息都沒有了?煽纯纯喔,我又寬慰了,先前是沒有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強,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走到一家面條店的地方,苦根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

  "我不吃面條。"

  我想著自己的心事,沒留意他的話,走到了門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條。"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條,這孩子沒爹沒娘了,想吃面條總該給他吃一碗。我帶他進去坐下,花了九分錢買了一碗小面,看著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滿頭大汗,出來時舌頭還在嘴唇上舔著,對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

  走了沒多遠,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著腦袋認真地說:

  "本來我還想吃糖,吃過了面條,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變個法子想讓我給他買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給苦根買了五顆糖。

  苦根到了家說是腳疼得厲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我讓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燒些熱水,讓他燙燙腳。燒好了水出來時,苦根睡著了,這孩子把兩只腳架在墻上,睡得呼呼的?粗@副樣子,我笑了。腳疼了架在墻上舒服,苦根這么小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隨即心里一酸,他還不知道再也見不著自己的爹了。

  這天晚上我睡著后,總覺得心里悶的發慌,醒來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壓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過去。過了沒多久,我剛要入睡時,苦根的屁股一動一動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濕了一大塊,難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壓。我想就讓他壓著吧。

  第二天,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著玩著突然問我: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爹來領我?"

  村里人見了他這模樣,都搖著頭說他可憐,有一個人對他說:

  "你不回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認真地說: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還沒有來,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話說得飛快,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我想著他可能是在罵人了,末了,他抬起腦袋說:

  "算啦,不來接就不來接,我是小孩認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說:"你爹不會來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說:"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還不來領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窩里告訴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說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著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隨后想到再也見不到二喜,他嗚嗚地哭了,小臉蛋貼在我脖子上,熱乎乎的眼淚在我胸口流,哭著哭著他睡著了。

  過了兩天,我想該讓他看看二喜的墳了,就拉著他走到村西,告訴他,哪個墳是他外婆的,哪個是他娘的,還有他舅舅的。我還沒說二喜的墳,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墳哭了,他說:

  "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過了半年,村里包產到戶了,日子過起來也就更難。我家分到一畝半地。我沒法像從前那樣混在村里人中間干活,累了還能偷偷懶,F在田里的活是不停地叫喚我,我不去干,就誰也不會去替我。

  年紀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東西。從前挑一擔菜進城,一口氣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兩個小時我就得動身,要不去晚了菜會賣不出去,我是笨鳥先飛。這下苦了苦根,這孩子總是睡得最香的時候,被我一把拖起來,兩只手抓住后面的籮筐,跟著我半開半閉著眼睛往城里走?喔莻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著擔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會,他就從兩只籮筐里拿出兩顆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還時時回過頭來問我:

  "輕些了嗎?"

  我心里高興啊,就說:

  "輕多啦。"

  說起來苦根才剛滿五歲,他已經是我的好幫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連稻子都會割了。

  我花錢請城里的鐵匠給他打了一把小鐮刀,那天這孩子高興壞了,平日里帶他進城,一走過二喜家那條胡同,這孩子呼地一下竄進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應。那天說是給他打鐮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沒有放開過,和我一起在鐵匠鋪子前站了半晌,進來一個人,他就要指著鐮刀對那人說:

  "是苦根的鐮刀。"

  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頭得意洋洋地說: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們說話。"

  鐮刀打成了,苦根睡覺都想抱著,我不讓,他就說放到床下面。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鐮刀。我告訴他鐮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氣,這孩子眨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說:

  "鐮刀越快,我力氣也就越大啦。"

  苦根總還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興,朝我叫:

  "福貴,你慢點。"

  村里人叫我福貴,他也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興地笑起來,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

  "這是福貴割的。"

  苦根年紀小,也就累得快,他時時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會,對我說:

  "福貴,鐮刀不快啦。"

  他是說自己沒力氣了。他在田埂上躺一會,又站起來神氣活現地看我割稻子,不時叫道:

  "福貴,別踩著稻穗啦。"

  旁邊田里的人見了都笑,連隊長也笑了,隊長也和我一樣老了,他還在當隊長,他家人多,分到了五畝地,緊挨著我的地,隊長說:

  "這小子真他娘的能說會道。"

  我說:"是鳳霞不會說話欠的。"

  這樣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里可是高興,有了苦根,人活著就有勁頭?粗喔惶煲惶齑笃饋,我這個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們兩個人就坐在門檻上,看著太陽掉下去,田野上紅紅一片閃亮著,聽著村里人吆喝的聲音,家里養著的兩只母雞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苦根和我親熱,兩個人坐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看著兩只母雞,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時說的話,便一遍一遍去對苦根說:

  "這兩只雞養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大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

  苦根聽后格格直笑,這幾句話他全記住了,多次他從雞窩里掏出雞蛋來時,總要唱著說這幾句話。

  雞蛋多了,我們就拿到城里去賣。我對苦根說:

  "錢積夠了我們就去買牛,你就能騎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聽眼睛馬上亮了,他說:

  "雞就變成牛啦。"

  從那時以后,苦根天天盼著買牛這天的來到,每天早晨他睜開眼睛便要問我:

  "福貴,今天買牛嗎?"

  有時去城里賣了雞蛋,我覺得苦根可憐,想給他買幾顆糖吃吃,苦根就會說:

  "買一顆就行了,我們還要買牛呢。"

  一轉眼苦根到了七歲,這孩子力氣也大多了。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時候,村里的廣播說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壞了,我種的一畝半棉花已經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訴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著腦袋說:

  "福貴,我頭暈。"

  我說:"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陣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別再躺著,苦根說:

  "我頭暈。"

  我想就讓他躺一會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來了,我有些生氣,就說:

  "苦根,棉花今天不摘完,牛也買不成啦。"

  苦根這才站起來,對我說:

  "我頭暈得厲害。"

  我們一直干到中午,看看大半畝棉花摘了下來,我放心了許多,就拉著苦根回家去吃飯,一拉苦根的手,我心里一怔,趕緊去摸他的額頭,苦根的額頭燙得嚇人。我才知道他是真病了,我真是老糊涂了,還逼著他干活;氐郊依,我就讓苦根躺下。村里人說生姜能治百病,我就給他熬了一碗姜湯,可是家里沒有糖,想往里面撒些鹽,又覺得太委屈苦根了,便到村里人家那里去要了點糖,我說:

  "過些日子賣了糧,我再還給你們。"

  那家人說:"算啦,福貴。"

  讓苦根喝了姜湯,我又給他熬了一碗粥,看著他吃下去。

  我自己也吃了飯,吃完了我還得馬上下地,我對苦根說:

  "你睡上一覺會好的。"

  走出了屋門,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鍋新鮮的豆子,回去給苦根煮熟了,里面放上鹽。把凳子搬到床前,半鍋豆子放在凳上,叫苦根吃,看到有豆子吃,苦根笑了,我走出去時聽到他說:

  "你怎么不吃啊。"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里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從田里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門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進了屋叫:

  "苦根,苦根。"

  苦根沒答應,我以為他是睡著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半張著能看到里面有兩顆還沒嚼爛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腦袋里嗡嗡亂響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我使勁搖他,使勁叫他,他的身體晃來晃去,就是不答應我。我慌了,在床上坐下來想了又想,想到苦根會不會是死了,這么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再去搖他,他還是不答應,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里一個年輕人,對他說: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輕人看了我半晌,隨后拔腳便往我屋里跑。他也把苦根搖了又搖,又將耳朵貼到苦根胸口聽了很久,才說:

  "聽不到心跳。"

  村里很多人都來了,我求他們都去看看苦根,他們都去搖搖,聽聽,完了對我說: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撐死的,這孩子不是嘴饞,是我家太窮,村里誰家的孩子都過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難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頭,給苦根煮了這么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個人過了,我總想著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我還是老樣子,腰還是常常疼,眼睛還是花,我耳朵倒是很靈,村里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著收尸的人,村里肯定會有人來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氣味誰也受不了。我不會讓別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頭底下壓了十元錢,這十元錢我餓死也不會去動它的,村里人都知道這十元錢是給替我收尸的那個人,他們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們埋在一起的。

  這輩子想起來也是很快就過來了,過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錯人了,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著祖上留下的錢風光了一陣子,往后就越過越落魄了,這樣反倒好,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也只是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丟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

  苦根死后第二年,我買牛的錢湊夠了,看看自己還得活幾年,我覺得牛還是要買的。牛是半個人,它能替我干活,閑下來時我也有個伴,心里悶了就和它說說話。牽著它去水邊吃草,就跟拉著個孩子似的。

  買牛那天,我把錢揣在懷里走著去新豐,那里是個很大的牛市場。路過鄰近一個村莊時,看到曬場上轉著一群人,走過去看看,就看到了這頭牛,它趴在地上,歪著腦袋吧噠吧噠掉眼淚,旁邊一個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著牛刀,圍著的人在說牛刀從什么地方刺進去最好。我看到這頭老?薜媚敲磦,心里怪難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憐。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輩子,老了,力氣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離開曬場繼續往新豐去。走著走著心里總放不下這頭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腦袋底下都有一灘眼淚了。

  我越走心里越是定不下來,后來一想,干脆把它買下來。

  我趕緊往回走,走到曬場那里,他們已經綁住了牛腳,我擠上去對那個磨刀的男人說:

  "行行好,把這頭牛賣給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試著刀鋒,看了我好一會才問:

  "你說什么?"

  我說:"我要買這牛。"

  他咧開嘴嘻嘻笑了,旁邊的人也哄地笑起來,我知道他們都在笑我,我從懷里抽出錢放到他手里,說:

  "你數一數。"赤膊男人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還搔搔脖子,問我:

  "你當真要買。"

  我什么話也不去說,蹲下身子把牛腳上的繩子解了,站起來后拍拍牛的腦袋,這牛還真聰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來,也不掉眼淚了。我拉住韁繩對那個男人說:

  "你數數錢。"

  那人把錢舉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說:

  "不數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著牛走去,他們在后面亂哄哄地笑,我聽到那個男人說: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著它往回走時,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體老往我身上靠,親熱得很,我對它說:

  "你呀,先別這么高興,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干活,不是把你當爹來養著的。"

  我拉著;氐酱謇,村里人全圍上來看熱鬧,他們都說我老糊涂了,買了這么一頭老;貋,有個人說:

  "福貴,我看它年紀比你爹還大。"

  會看牛的告訴我,說它最多只能活兩年三年的,我想兩三年足夠了,我自己恐怕還活不到這么久。誰知道我們都活到了今天,村里人又驚又奇,就是前兩天,還有人說我們是--  "兩個老不死。"

  牛到了家,也是我家里的成員了,該給它取個名字,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叫它福貴好。定下來叫它福貴,我左看右看都覺得它像我,心里美滋滋的,后來村里人也開始說我們兩個很像,我嘿嘿笑,心想我早就知道它像我了。

  福貴是好樣的,有時候嘛,也要偷偷懶,可人也常常偷懶,就不要說是牛了。我知道什么時候該讓它干活,什么時候該讓它歇一歇,只要我累了,我知道它也累了,就讓它歇一會,我歇得來精神了,那它也該干活了。

  老人說著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聲,那牛就走過來,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頭,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著牛的韁繩慢慢走去。

  兩個福貴的腳上都沾滿了泥,走去時都微微晃動著身體。

  我聽到老人對牛說:

  "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要羞你。話還得說回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么些田也是盡心盡力了。"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蕩, 中年想掘藏,  老年做和尚。

  炊煙在農舍的屋頂裊裊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隱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男人挑著糞桶從我跟前走過,扁擔吱呀吱呀一路響了過去。慢慢地,田野趨向了寧靜,四周出現了模糊,霞光逐漸退去。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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