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369 >> 中國名著 >> 馮驥才作品集 >> 三寸金蓮>>正文
(5)

  廳內外絕無聲息死了半天,這時忽然爆起一陣喝彩。眾蓮癖如醉如狂,喬六橋高興得手舞足蹈,叫人以為他假裝瘋魔瞎胡鬧;陸達夫臉上沒笑,只有傻樣;牛鳳章眼神不對,好賽對了眼一時回不了位;華琳的傲氣也矮下一截。喬六橋鬧一陣,靜下來,嘆口氣說:

  “真是如詩如畫如歌如夢如煙如酒,叫人迷了醉了呆了死了也值了。小腳玩到這份兒,人間嘛也可以不要了!”

  眾蓮癖聽罷一同感慨萬端。

  呂顯卿對佟忍安說:

  “昨兒喬六爺他們議論'津門一絕',把您歸在里邊,老實說,我還不服。今兒我敢說,您不單津門一絕,天下也一絕!這金蓮出海到洋人那邊保管也一絕!洋女人的腳,一比,都是洋船呵!”

  “居士,你們內地人見識有限。那不叫洋船,叫洋火輪!”陸達夫叫著。

  佟忍安滿臉冒光,叫人備酒備菜,又叫戈香蓮和白金寶、董秋蓉陪客人說話?稍僖磺,白金寶不在了,桃兒要去請她,佟忍安攔住桃兒只說句:“多半紹華回來了,不用管她!”就和客人們說笑去了。很快酒肉菜飯點心瓜果就呼嚕呼嚕端上來。此時是隆冬時節,正好吃“天津八珍”。銀魚、紫蟹、鐵雀、晃蝦、豆芽菜、韭黃、青蘿卜、鴨梨。都是精挑細揀買來加上精工細制的,黃紫銀白朱紅翠綠,碟架碟碗羅碗擺滿一桌。

  酒斟上剛喝,陸達夫出個主意,叫香蓮脫下一只小鞋,放在三步開外地方,大伙拿筷子往里扔,仿照古人“投壺”游戲,投中勝,投不中輸罰一大杯。眾蓮癖馬上響應,都說單這主意,就值三百兩銀子,只怕香蓮不肯。香蓮卻大方得很,肯了。脫鞋之時,眾蓮癖全都盯著看腳,不想香蓮抿嘴微微一笑沒撩裙子,雙手往下一操,海底撈月般,打裙底捧上來一只鮮紅小鞋,通體紅緞,無繡無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彎個銅鉤兒,式樣很是奇特。呂顯卿說:

  “底彎跟高,前臉斜直,尖頭彎鉤,古樸靈秀,這是燕趙之地舊式坤鞋。如今很少見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傳?”

  香蓮不語,佟忍安嘿嘿兩聲,也沒答。

  潘媽在旁邊一見,立時臉色就變,一臉褶子,“撲啦”全掉下來,轉身便走,一閃不見。大伙亂嘈嘈,誰也沒顧上看。

  小紅鞋撂在地上,一個個拿筷子扔去。大伙還沒挨罰就先醉了。除去喬六橋瞎貓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鳳章兩投不中,罰兩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遠處銅痰筒里,罰兩杯。呂顯卿遠看那小小紅鞋,魂賽丟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沒扔就情愿罰兩杯。幾輪過后,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間。佟忍安說:

  “這樣玩太難,大伙手都不聽使喚,很快都給罰醉,掃了興致,陸四爺,咱再換個玩法可好?”

  陸達夫馬上又一個主意。他說既然大伙都是蓮癖,每人說出一條金蓮的講究來,說不出才罰。眾蓮癖說這玩法更好,既風雅又長學問,于是起哄叫牛鳳章先說。

  “干嘛?以為我學問跟不上你們?”牛鳳章站起來,竟然張口就說:“肥,軟,秀!

  喬六橋問:

  “完啦?”

  “可不完啦!該你說啦!”

  “三個字就想過關,沒門兒,罰酒!”

  “哎,我這三個字可是在本的!”牛鳳章說,“肥,軟,秀,這叫'金蓮三貴'。你問佟大爺是不。學問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來個字多的!”

  “好,你拿耳朵聽拿嘴數著──我這叫金蓮二十四格!眴塘鶚蛘f,“這二十四格分做形、質、姿、神四類,每類六個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為纖、銳、短、薄、翹、稱;質為輕、勻、潔、潤、腴、香;姿為嬌、巧、艷、捷、穩、俏;神為閑、文、超、幽、韻、淡!眳物@卿說:

  “這'神'類六字,若不是今兒見到大少奶奶的腳,怕把吃奶的勁使出來也未必能懂?蛇@中間唯'淡'一字......還覺得那么飄飄忽忽的!

  喬六橋說:

  “哪里飄忽,剛才大少奶奶在石頭后邊一場,您還品不出'淡'味兒來?淡雅淡遠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曠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絕了嗎?”

  這山西人聽得有點發傻,拱拱手說:“喬六爺不愧是天津衛大才子,張嘴全是整套的。好,我這兒也說一個,叫做'金蓮四景',不知佟大爺聽過沒有?”他避開滿肚子墨汁的喬六橋,扭臉問佟忍安。還沒忘了老對手。

  “說說看!辟∪贪舱f,“我聽著!

  “纏足,濯足,制履,試履。怎么樣?哈哈!”呂顯卿嘴咧得露黃牙。

  在座的見他出手不高,沒人拉茬。只有造假的牛鳳章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佟忍安連應付一下的笑臉也沒給。他瞧一眼香蓮,香蓮對這山西人也滿是瞧不上的神氣。華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沒黑色了,更瞧不上。牛鳳章見了,逗他說:

  “華七爺,別費勁琢磨了,您也說個絕的,震震咱耳朵!”

  華琳淡淡笑笑,斜著眼神說:

  “絕頂金蓮,只有一字訣,曰:空!”眾蓮癖聽了大眼對小眼,不知怎么評論這話的是非。

  牛鳳章把嘴里正嚼著的鐵雀骨頭往地上一啐,擺手說:

  “不懂不懂!你專拿別人不懂的唬弄人?諢o一有叫嘛金蓮?沒腳丫子啦?該罰,罰他!”

  沒料到香蓮忽然說話:

  “我喜歡這'空'字!”

  話說罷,眾蓮癖更是發傻,胡涂,難解費解不解無法可解。佟忍安那里也發怔,真賽這里邊藏著什么極深的學問,沒人再敢插嘴。

  陸達夫哈哈笑道:

  “我可不空,說得都是實在的。我這叫'金蓮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你們聽好了,三上為掌上、肩上、秋千上,三中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為簾下、屏下、籬下,三底為裙底、被底、身底......”

  喬六橋一推陸達夫肩膀,笑嘻嘻說:

  “陸四爺你這瞞別人瞞不了我。前邊三個三──三上三中三下,是人家方絢的話,有書可查。后邊那三底一準是你加的。為嘛?陸四爺向例不吃素,全是葷的!”

  陸達夫大笑狂笑,笑得腦袋仰到椅子靠背后邊去。

  輪到佟忍安,本來他開口就說了,莫名其妙悶住口。事后才知,他是給華琳一個“空”字壓住了,這是后話。眼下,佟忍安只說:“我無話可說,該罰!币粨P脖,把眼前的酒倒進肚里,隨后說,“又該換個玩法,也換換興致!”

  眾蓮癖知道小腳學問難不到佟忍安,只當他不愿胡扯這些不高不低的話。誰也不勉強他。喬六橋說:

  “還是我六爺給你們出個詞兒吧──咱玩行酒令,怎么樣?規矩是,大伙都得圍著小腳說,不準扯別的。就按'江南好'牌子,改名叫'金蓮好',每人一闕,高低不論,合仄押韻就成。咱說好,先打我這兒開始,沿桌子往左轉,一個挨一個,誰說不出就罰誰!”

  這一來,眾蓮癖興趣又提到腦袋頂上。都夸喬六橋這主意更好玩更風雅更盡興。牛鳳章忙把幾塊壇子肉扒進肚子里,墊底兒,怕挨罰頂不住酒勁兒。

  “金蓮好!”喬六橋真是才子,張口就出句子,“裙底斗春風,鈿尺量來三寸小,裊裊依依雪中行,款步試雙紅!

  “好!”眾蓮癖齊聲叫好。喬六橋“嗒”手指一彈牛鳳章腦袋就說,“別塞了,該你啦!”

  “我學佟大爺剛才那樣,喝一杯認罰算了!”牛鳳章說。

  “不行,你能跟佟大爺比?佟大爺人家是天津衛一絕,你這牛頭哪兒絕?你要認罰,得喝一壺!眴塘鶚蛘f。

  眾人齊聲喊“對”。

  牛鳳章給逼得擠得整得抓耳撓腮,直翻白眼,可不知怎么忽然蹦出這幾句:

  “金蓮好,大少奶奶腳,毽子踢得八丈高,誰要不說這腳好,誰才喝貓尿!”

  這話一打住,眾蓮癖哄起一陣瘋笑狂笑,直笑得捂肚子掉眼淚前仰后合翻倒椅子,華琳一口茶噗地噴出來。

  “牛五爺這幾句,別看文氣不夠,可叫大少奶奶高興!”呂顯卿說。

  直說得香蓮掩口咯咯笑,笑得咳嗽起來。

  牛鳳章得意非凡,一把將正在咬螃蟹腿兒的陸達夫拉起來,叫他馬上說,不準打岔拖時候,另只手還端起酒壺預備罰。誰料陸達夫好賽沒使腦袋,單拿嘴就說了:

  “金蓮好,入夜最銷魂,兩瓣嬌荷如出水,一雙軟玉不沾塵,愈小愈歡心!

  香蓮聽得羞得臊得扭過臉去。喬六橋說:“不雅,不雅,該罰該罰!”眾蓮癖都鬧著灌他。

  陸達夫連連喊冤叫屈說:“這叫雅俗共賞。雅不傷俗,俗不傷雅,這幾句詩我敢寫到報上去!”他一邊推開別人的手,一邊笑,一邊捂嘴不肯認罰。

  喬六橋非要灌他。這會兒,人人連鬧帶喝,肚子里的酒逛蕩上頭,都想胡鬧。陸達夫忽起身大聲說:

  “要我喝不難,只一條,依了我喝多少都成!”

  “嘛?說!”喬六橋朝他說,賽朝他叫。

  “請大少奶奶把方才做投壺用的小鞋借我一用!标戇_夫把手伸向香蓮。

  香蓮脫了給他,不知他干嘛用。卻見陸達夫竟把酒杯放進鞋跟里,杯大鞋小,使勁才塞進去!拔揖湍盟!”陸達夫大笑大叫。

  “這不是胡來?”牛鳳章說,扭臉看佟忍安。

  佟忍安竟不以為然,反倒開心地說:

  “古人也這么做,這叫'采蓮船',以鞋杯傳酒,才真正盡興呢?”

  這話一說,眾蓮癖全都不行酒令,情愿挨罰。罵陸達夫老奸巨猾,世上事真是“嚇死膽小的,美死膽大的!庇鷣碛鷽]事,愈小心愈來事。五臟六腑里還是膽子比心有用!于是大伙打陸達夫手里奪過鞋杯,一個個傳著搶著爭著霸著,又霸又爭又搶又奪,斟滿就飲,有的說香,有的說醉,有的說不醉,還喝。喬六橋奪過鞋杯捧起來喝。兩手突然一松,小鞋不知掉到哪里,人都往地上看地上找,忽然陸達夫指著喬六橋大笑,原來小鞋在喬六橋嘴上,給上下牙咬著鞋尖,好賽叼著一支紅紅大辣椒!這歪歪扭扭小人兒,頭頂瓜皮小夾帽,一副舊兔皮耳套賽死耗子掛在腦袋兩邊,胳肢窩里夾著個長長布包。凍得縮頭縮脖縮手縮腳,拿袖子直抹清鼻涕湯子。小步捯得賊快,好賽條惡狗在后邊追。一扭身,哧地扎進南門里大水溝那片房子,左轉三彎,右轉兩彎,再斜穿進條小夾股道。歪人走道,逢正變斜,逢斜變正。走這小斜道身子反變直了一般。

  他站在一扇破門板前,敲門的聲兒三重一輕,連敲三遍,門兒才開。開門的是牛鳳章,見他就說:

  “哎!活受!你小子怎么才來,我還當你掉臭溝里呢,人家滕三爺等你好半天!”

  活受呼哧呼哧喘,嗓子眼兒還嘶嘶叫,光張嘴說不出話。牛鳳章說:“甭站在這呼哧啦,小心叫人瞧見你!”引活受進屋。

  屋里火爐上架一頂大鐵鍋,正在煮畫。牛鳳章給熱氣蒸得大臉通紅發紫,直賽鼓樓下張官兒燒的醬牛頭,那邊八仙桌旁坐著胖人,一看就知保養得不錯,眼珠子、嘴巴子、手指肚兒、指甲蓋兒,哪兒哪都又鼓又亮。穿戴也講究。腰間繡花煙壺套的絲帶子松著,桌上立著個挺大的套蘭壺,金鑲玉的頂子,還擺個瓷煙碟,碟子上一小撮鼻煙;钍艽蜓劭p里一眼看出這煙碟是拿宋瓷片磨的,不算好貨。

  這位滕三爺見活受,滿臉不高興,活受嘴不利索,話卻搶在前頭:“鋪織(子)有鍋(規)矩,正(真)假不能濕(說)。杏(現)在跟您濕(說)實在的,您擾(幾)次買的全是假的......”說到這兒,上了喘,邊喘邊說,“您蛇(誰)也不能怨,正(真)假全憑自己養(眼),交錢提貨一出摸(門),賠腦袋也認頭......今兒是沖牛五爺面織(子),您再掏兒(二)百兩,這軸大滌子您拿赤(去),保管頭流貨......”說著打開包兒又打開畫兒,正是前年養古齋買進的那張石濤真跡。

  滕三爺兩眼珠子在畫上轉來轉去,生怕再買假,便瞧一眼牛鳳章,求牛鳳章幫忙斷真假。牛鳳章造慣假畫,真的反倒沒根,反問活受:

  “這畫確實經佟大爺定了真的?可別再坑人家滕三爺了。三爺有錢,也不能總當冤大頭。自打山西那位呂居士介紹到你們鋪子里買古董,拿回去給行家一瞧就搖頭。這不是凈心叫人家傾家蕩產嗎?活受,俗話可是說,坑人一回,折壽十歲!”

  “瞧您濕(說)的......要是假的,河(還)不是墨(賣)了......這畫撂在沽(庫)里,我看濕(守)它整整樂(兩)年半......!

  “你把這畫偷著拿出來,不怕你們佟大爺知道?”滕三爺問。

  “這好布(辦)......我想好了,請牛五爺織(造)軸假的,替出這軸真的耐(來)......”

  牛鳳章冷笑道:“打得好算盤。錢你倆賺,毀就毀我!誰能逃出佟大爺那雙眼,他不單一眼就看出假,還能看出是我造的!”他手一擺說,“我老少三輩一家人指我吃飯呢。別坑完滕三爺再來坑我!”

  “這也好布(辦),我有......夫(法)子!被钍苣樕细〕鲂。

  “嘛法兒?”牛鳳章問。他盯著活受的眼,可怎么也瞧不見活受的眼珠子。

  活受沒吭聲。牛鳳章指著滕三爺說:

  “人家花錢,你得叫人家心明眼亮。死也不能當冤死鬼!”

  活受怔了怔,還是說:

  “古董行的事,濕(說)了他未必明白。不管佟家鋪織(子)坑沒坑人,我活受保管不坑滕三爺就是了......”

  牛鳳章聽出活受有話要瞞著滕三爺,就改了話題說:

  “這畫要造假,至少得在我這兒撂個把月,少掌柜要是找不著它不就壞事了?”

  活受再一笑,小眼幾乎在臉上沒了。他說:

  “少掌柜哪河(還)有興(心)管畫!

  “怎么?”滕三爺是外人,不明白。

  “您問牛五爺,佟家事,他情(全)知道。自打燈節那條(天)比腳,大少奶奶制(占)杏(先),二少奶奶玩完。佟家當下是大少奶奶天下。不光小丫頭們都往大少奶奶屋里跑,佟大爺也往大少奶奶屋里跑,嘻嘻......二少爺沒臟(沾)光臟(沾)一腳屎!二少爺二少奶奶兩口子天天弄(鬧),頭夫(發)揪了,藥(牙)也打掉了......”

  “聽呂居士說,你們大少奶奶本是窮家女人,能挑得起來這一大家子?”滕三爺問。

  牛鳳章說:

  “滕三爺話不能這么說。人能,不分窮富。我看她──好家伙,要是男人,能當北洋大臣。再說......還有佟大爺給她坐勁。誰不聽不服?”

  “這佟家的事奇了,指著腳丫子也能稱王!”滕三爺聽得來勁,直往鼻眼抹鼻煙。

  牛鳳章笑道:

  “小腳里頭的事你哪懂?你要想開開眼,哪天我帶你去見見世面,那雙小腳,蓋世無雙,好賽常山趙子龍的槍尖!哎,呂居士頭次帶你來天津那天,我們在義升成飯莊說的那些話你不都聽到了?呂居士也心服口服稱佟家腳是天下一絕!”

  誰料滕三爺聽罷嘴巴肉堆起來,斜覷著眼兒說:

  “呂居士心服口服,我不準心服口服。老實給您說,呂居士跟我論小腳,我在門里,他在門外。要不賽腳那天你們請我去,我也不去。我敢說,我能制服你們大少奶奶!”

  “嘛?你?憑你的腳,大瓦片,大鴨子,大輪船。別拿自個開心啦!”牛鳳章咧開嘴大笑。

  “誰跟你胡逗,咱們動真格的。你今兒去跟佟家說好,明兒我就把閨女帶去!”滕三爺正兒八經地說。

  “嘛嘛,你閨女,在哪兒呢?我怎么沒聽說過!

  “在客店里,我把她帶來逛天津了。你上京城里打聽打聽去,二寸二,可著京城我閨女也數頭一份兒!”

  “二寸二,是腳的尺寸?多大多大?”牛鳳章瞪圓牛眼。

  滕三爺拿手指頭把煙壺捅倒,說:

  “就這么大。你們大少奶奶比得了?”

  “呀呀呀,天下還有這么大的腳,聽也沒聽過。我不會兒得先瞧瞧去,我好歹也算個蓮癖。你要叫我開開眼,我也叫你開開眼。我還藏著些真古董!”

  牛鳳章說著,站起身打開柜子,拿出一面海獸祥鳥葡萄鏡,一尊黑陶熏爐,一塊葫蘆狀的歙硯,半套失群的岫巖玉雕八仙人。只剩下呂洞賓、藍采和、漢鐘離、曹國舅四個,刻工卻是一流,個個須眉手指襟帶衣袂都有神氣。滕三爺看花了眼,高興得嚓嚓搓手心,活受在一旁不吭聲,卻看出來,這幾件東西,只有那銅鏡是塊唐鏡,爐子硯臺全是假貨。四個玉人是玩意兒,算不上古董對象;钍苷f:

  “滕三爺,您織(真)拿蔥(出)二寸二小腳,把我們大少奶奶壓下秋(去),我擔保少掌柜送個揪(周)鼎謝您!

  “這不難。你回去說好,明兒就登門拜訪!彪隣斦f。

  活受高高興興起身告辭。牛鳳章他送到門外,帶上門說:

  “你剛才說有嘛法?造大滌子的假畫,我可夠嗆,怕不像,頂多像五分......甭說五分,像三分就不錯!”

  活受湊上來,踮起腳跟立腳尖,嘴對著牛鳳章扇風大耳朵吭吭巴巴,直把牛鳳章說得嘴岔子咧得賽要裂開,吃驚地說:

  “你小子能耐比我還大!”

  他呆呆瞅著活受,那模樣不知見鬼還是見神了。他不明白這半死不活的小子,打哪知道這些造假畫的絕招!

  這才叫真人不露相。真人真是不露相。

  活受說:

  “往喝(后)咱倆一秋(齊)干。您單會弄假的不成。我這叫半正(真)半假,有正(真)有假,想風(分)也風(分)不出來!”

  “絕是絕,可我的心直撲騰,我怕佟大爺!”

  “怕他干嘛?佟家人興(心)思都在腳丫子上,沒人鍋(顧)得上鋪織(子)。您再撥撥算潑(盤)珠子,這一張頂上您過去一本(百)張還不止......!

  牛鳳章牛眼立時一亮,來了膽子。只說:“到時候你別咬我就成!”又嘀咕兩句,“你得留神,這大件東西拿進拿出,太招眼兒!”

  活受又白又歪又光又涼小臉上,一笑,蠻是瞧不起神氣,沒接對方話茬,卻說:

  “你盯住滕三爺,明兒務布(必)叫他領閨女去。只要那二寸二腰(壓)住大少奶奶,佟家又是一次大翻鍋(個)兒,您就是把鋪織(子)搬耐(來),也沒人鍋(顧)得上......”

  牛鳳章兩眼發直,嘀咕著:

  “可是假換真這事,我還是有點拿不準!

  活受已經給他瞧后背了。

  幾位少奶奶,打頭到腳收拾好,等候騰三爺帶閨女來訪。說來訪是句好聽話,實在是斗法來的!

  白金寶今兒挺興致,人也輕松。她知道滕家小姐不是沖她來的,倒是幫她來的。她完全不必使勁,只當一場好戲看就是了。她扭臉湊向身邊的三少奶奶爾雅娟說:“聽說這閨女的腳頂多才二寸二,我不信,要是真的,咱們佟家的腳還往哪兒擺?對嗎?”這聲兒不大不小,剛好能叫坐在另一邊的戈香蓮聽見。

  爾雅娟低眼瞅瞅戈香蓮,沒敢吱聲。香蓮的臉好靜好冷,讓人沒法子知道她今兒這一戰,有根沒根,勝敗如何。

  爾雅娟前天才打南邊回來,本該隨著三少爺紹富早早回來過年。臨到啟程,紹富叫架眼兒掉下來一個銅烏龜砸斷腳背,一步挪不動。爾雅娟只好同遠房一位嬸子搭伴,回天津看看婆家人老熟人,也想見見沒見過面的嫂子戈香蓮。她早就聽說嫂子的腳賽過當年的婆婆,耳聞不如目見,她心里還暗存著比試比試的勁兒;氐郊野捉饘毦桶阉M屋翻騰事兒,先說戈香蓮在家如何一手遮天,隨后就挑唆爾雅娟跟香蓮斗腳。

  揚州小腳也是聞名天下,爾雅娟又是佟忍安去揚州買帖時看上的,更是萬里挑一。在揚州向例也是一震,有能耐的人都傲,再叫白金寶左挑右挑,心里的暗勁變成明勁,當即穿上一雙白銅鞋去見嫂子。白金寶跟在后邊,她算計好,只要爾雅娟一勝,她就給香蓮鬧個“破鼓亂人捶”!

  香蓮見了爾雅絹,談東談西,似笑不笑,不冷不熱,不咸不淡。兩眼只瞧爾雅娟一張月季花賽的小臉兒,就是不看她的腳。自己的腳也給裙子蓋著,叫爾雅娟沒法子跟她干?上闵徴f著笑著忽然手指爾雅絹的腳說:

  “你這雙白銅鞋,是找人打的?”

  爾雅絹可逮住機會,馬上說:

  “一位湖南的客商送我的。他在湘西碰見個耍馬戲的女人。那女人穿這雙鞋走鋼絲,還拿它踢木板,一寸厚的板子,一腳一個窟窿?蜕袒撕脦装賰摄y子買下這雙鞋,非要送我。這鞋可比不得一般鞋,面子底子幫子哪兒哪全都是硬的,沒半點柔和勁兒。腳肥一點,長一點,歪一點,都進不去。它不將就你,你將就它也不行。誰知我一試,正好!

  爾雅娟說到這兒,臉賽花開似的一笑。還瞅一眼白金寶。白金寶跟著就說:

  “那得看誰的腳。驢蹄子雞爪子當然不成!”

  香蓮只當沒聽見,含笑對爾雅絹說:

  “妹子給我試試成嗎?”

  爾雅娟一怔,巴不得給香蓮試穿,叫她出丑。這銅鞋是硬的,十雙腳九雙半不合適。沒料到自己拴套,香蓮不知輕重傻往里鉆,正好!爾雅絹毫不猶豫脫下銅鞋給香蓮。誰知香蓮的腳往里一伸,好賽東西掉進袋子里,一仰臉朝站在身后的丫頭桃兒說:

  “去拿些絲棉來,這鞋好大!”

  這話等于一斧子砍死爾雅絹!

  爾雅絹沒見過這樣又小又俏又軟又美的腳。銅鞋再硬,卡不住比它小的腳。

  香蓮笑瞇瞇又對白金寶說:

  “二少奶奶,你也試試玩?”

  這話又賽一斧子砍向白金寶。白金寶自知這鞋穿也穿不進去,搖搖頭,臉上好窘。香蓮起身,沒言語,帶著桃兒回了屋子,打這兒爾雅絹就怵她了。白金寶更怵香蓮,多少天沒敢正眼看香蓮的臉,還總覺得香蓮蔫壞損瞧著她。其實香蓮根本不掛相,好賽沒這回事。

  今兒白金寶又活起來。二寸二的腳,單是小,就叫香蓮沒轍。香蓮心里的小鼓要不咚咚敲才怪呢!

  四位少奶奶等候滕家小姐的當兒,喬六橋陸達夫幾個來請佟大爺到海大道慶來坤戲院子看《拾玉鐲》。佟忍安打算在家等著瞧二寸二小腳。喬六橋說:“咱那邊也有雙腳,比這二寸二強十倍,誑你就割我鼻子!”說話時,門口連篷車都預備好了。佟忍安疑惑著:“比二寸二再強十倍,就二分二了,跟螞蚱一般大?”就出門上車一路嘻嘻哈哈去了。其實這戲票是佟紹華買的,由喬六爺出面請,為的是把佟忍安架出來,沒人給香蓮坐勁。這邊只要滕家小姐一贏,白金寶就翻天。真是一邊看戲,一邊唱戲。演戲瞧戲鬧戲捧戲哄戲做戲,除去沒戲全是戲。再往深處說,沒戲更是戲。 那邊,佟忍安進了園子,戲已開唱。孫玉姣坐在臺中央一張椅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嬌聲嬌氣說:“小女孫玉姣,母親燒香拜佛去了,我在家中閑著沒事,不免做些針黹,散悶罷了!闭f到這兒,小鑼當兒一響,翹著的左腳腕子一挺,把鞋底滿亮出來,青白細嫩,真賽筍尖。這下差點叫佟忍安看昏過去。急著問這花旦名姓,紹華忙說叫月中仙。佟忍安口中就不停念叨著:“月中仙來月中仙......”下邊一出墊戲《白水灘》看賽沒看。等到再下一出《活捉三郎》,又是月中仙的戲。演到閻惜嬌的鬼魂兒,小腳滿臺跑,賽一溜溜青煙,佟忍安顧不得旁人,一個勁傻叫:“好!好呵──好!好!”惹得一幫子戲迷說他勸他罵他拿蘋果核兒砍他也止不住他。

  這邊,牛鳳章一手提著袍襟“登登登”奔進佟家來。四位少奶奶見他,白金寶劈面就問:“人呢?滕家小姐呢?在哪兒!”不等牛鳳章轉起舌頭,只見一個胖男人抱一個嬌小女子大步來到。一個大活人再輕也七八十斤,難怪這胖男人呼呼喘粗氣?礃幼舆@就是滕三爺和滕家小姐了。幾位少奶奶都當是滕家小姐半道病了,忙招呼丫頭們上來侍候,不想這胖男人撂下小姐,掏出塊大帕子抹汗,一邊笑呵呵說:“沒事沒事。她挺好!”滕家小姐跟手也笑了。眾人不明白是嘛事,好好的干嘛抱進來?

  可誰也不管為嘛,都一窩蜂圍上去看滕家小姐二寸二的腳。一看全懵!這腳就賽打腳脖子伸出個小尖。再一彎,也就桔子瓣大小,外套鮮亮銀紅小鞋,精致繡滿五色碎花,鞋口的花牙子,跟梳子齒一般細。不賽人穿的,倒賽特意糊的小鞋樣子,可它偏偏有姿有態不殘不缺,大腳趾還不時動它一動。人能把腳纏這么小,真算得上世間奇跡,不看誰也不信。

  甭比,佟家腳連亮也不敢亮!

  香蓮臉色刷白,一眼瞅見站在身旁的牛鳳章,小聲說:

  “好呵,五爺,你原來也恨我不死!”

  牛鳳章聽這話打個冷戰,忙說:

  “不瞞您說,這是少掌柜請來的,不過叫我跑跑腿,我不好推辭罷了。我是佟大爺的人,哪敢跟您搗蛋。心想也是叫您瞧個新鮮。別瞧她腳小,可小過了勁兒,站不住。走路必得人扶著,出門必得人抱著,站都站不住。京城人都稱她'抱小姐'?蓜e人抱不成,非她爹不可,嬌著呢!那滕三爺,闊佬一個,任嘛不懂!

  香蓮情不自禁“噢”一聲,眼睛一亮,心也一亮。好賽意外忽然抓到得勝的招數。

  白金寶在人群中間叫著:“不管別人服不服,反正我服了,不服就比,誰比誰完蛋!人家這腳是明擺著的!對嗎?雅娟、秋蓉、桃兒、杏兒......”她挨個問,聲音愈來愈高,就是不問香蓮,句句卻是朝香蓮去的。

  誰也不抬頭看香蓮,都怕香蓮。

  香蓮不言不語站一邊。不等白金寶鬧到頭,她不出招。

  白金寶只當她怵了,索性大喊大叫:“反正有這雙腳,別人嘛腳我也瞧不上!呆會兒老爺回來,叫他也開開眼。別總拿番瓜當香瓜,拿瞎蛾子當蝴蝶兒!庇峙つ槢_滕三爺說,“叫您小姐留在我家住些天好嗎?就跟我住一屋。我還叫桃兒給她繡雙紅雀鞋......”

  滕三爺說:

  “二少奶奶這么厚愛,敢情好。只是我這閨女......”

  香蓮看準火候,走到抱小姐身前,笑瞇瞇說:

  “小姐,跟我到當院看看桃花可好?前兩天一乍暖,滿樹都是骨朵,居然開了不少,還招來蜜蜂,好看著呢!”

  抱小姐說:“我走不好!”她奶聲奶氣,倒賽七八歲的娃娃卷著舌尖說話。

  “這沒事,我扶你,幾步就到當院!

  香蓮說著扶她起來。誰也不知香蓮用意,只見她一挽一扶與抱小姐走出前廳,下了臺階。這一走,就看出毛病來。抱小姐好比一雙爛腳,沾不得地;香蓮每一步都是肩隨腰擺,腰隨腳扭,無一步不美。到了院中,香蓮抬頭看花,好賽不知不覺松開挽著抱小姐的手臂,自個往前走兩步,忽然叫道:“抱小姐你看!你看!那片花全開了,賽朵紅云彩,多愛人,抬頭呀,就在你腦瓜頂上!”她手指頭頂上方。

  抱小姐一抬頭,腳沒拿穩,沒等叫出聲,“噗通”一下,死死摔個硬屁股蹲兒。抱小姐皮薄肉少,屁股骨頭撞在磚地那一聲,叫人聽得心里一揪。香蓮驚慌叫道:“好好站著,沒石子絆腳,怎么倒了!快快,桃兒珠兒,還不快扶起小姐!”滕三爺和眾人都跑來攙抱不姐。抱小姐栽了面子,坐在地上捂著臉哭,不起來,誰也弄不動。

  “我真該死,叫她摔了。怎么?她站不住嗎?”香蓮對滕三爺說。

  “這不怪大少奶奶。小女沒人扶,站不住!彪隣斦f。

  “這倒怪了。腳有毛?”香蓮說?床怀鏊茄b傻,還是有意譏諷。

  “毛病倒沒有,就是太小,立不住!彪隣斦f著低頭沖閨女說:“還不起來,賴在地上什么樣兒!”

  這話更傷了抱小姐,拼命晃肩膀不叫人扶,誰伸手打誰,兩腳亂踹亂蹬,直把鞋子踹掉,腳布也散了。香蓮看著,恨不得她踹光了腳才好。嘴上卻說:

  “桃兒,幫著小姐穿上鞋,別著了涼!”

  滕三爺見閨女這樣胡鬧,滿臉掛窘,不住向香蓮道歉。香蓮說:

  “這么說就見外了?墒俏掖蛐睦锾勰倚〗。人腳哪能不能站不能走的,這腳不算廢?我看這腳沒救了,您真該在鞋上給她想點轍。是吧!”

  這兩句是拐著彎兒把抱小姐罵死。

  滕三爺連說“是、是、是”,貓腰抱起抱小姐就走。出去的步子比進來的還大。牛鳳章也趕緊向香蓮告辭。只見香蓮臉上的笑透股寒氣,嚇得牛鳳章沒轉身三步倒退出屋門。

  抱小姐走后。香蓮當著眾人對桃兒笑道:

  “真哏,這牛五爺不長牛眼,長一對狗眼,楞看上這對爛豬蹄了!”

  桃兒不笑不答,她知道這話是給白金寶聽的。白金寶臉上早就不是色。香蓮話說得輕松,神氣也自如,直到回屋,“咯登”一下,懸著的心才回位。

  可是過了三天,香蓮的心又提起來。白金寶站在當院嚷嚷開,說佟大爺請來一雙飛腳,飯后就到。還說這是寶坻縣紅得發紫的采旦,名喚月中仙。不單腳小腳美,還滿臺賽珠子在盤子里飛轉。這同頭三天那個不會走道的抱小姐全然兩樣。一個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立都立不住,一個如馳如飛如魚游水如鳥行空。白金寶的嗓門向例脆得賽青蘿卜,字兒咬得一個是一個賽蹦豆,香蓮還聽到這么一句:

  “聽說飛起來,逮也逮不著!毕闵忞m勝了抱小姐,不敢說也能勝這個月中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香蓮不敢不信。假若不是真的,白金寶也不會這么咋唬。香蓮心里早懂得,人要往上掙,全是硬碰硬,不碰碎別人就碰碎自己。只有把對手都當勁敵才是。她閉上門,想招兒?墒且稽c不知月中仙的內情,哪知嘛招當用,這真難了!最好的辦法是先在屋里秘著,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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