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369 >> 中國名著 >> 榆棠院的羅曼斯>>正文
  寂寞,對于靠識己者的多寡來判定生存價值的人來說,是災難;

  寂寞,對于參透了凡俗的人來說,是大解脫;

  寂寞,對于只一心博取功名的人來說,是大懲罰;

  寂寞,對習慣了繁華的人來說,難以忍受,雖有一時的新奇;

  寂寞,對于習慣了寂寞的人來說,是無所謂,雖或有一時的掙脫欲。

  其實,寂寞到只有自己和自己對話的時候,便會產生意料不到的事、想像不出的情緒、難以弄清來龍去脈的思想……總之,會有許許多多的乖張……

  林春夫正處在寂寞里。他說不出寂寞對于他是好是壞。他的心緒總是索然,像被霜打過的草地,干什么也沒興味,寂寞倒也無所謂。

  他是個畫家;蛘哒f,他曾經是個畫家,F在呢,他什么也不做,只是蔫蔫地坐在家里。

  他的家,很不錯,在北京找這么個地方當家,那可真不容易。

  他的家是一座小院子,在遠離市區的郊野,交通卻不能說是很不方便。

  他的院門前,有一條挺清亮的小河,鉆過榆樹林,穿過柳樹行,又從一片綠綠的草地中間,高高興興地流過。這河,春天漂滿雜草和榆錢;夏天漂滿快活的小魚;秋天漂滿黃葉;冬天呢,漂起一河潔白的冰雪。這河,叫榆葉河,滿有詩意。不是林春夫起的名。他搬來之前的很久很久,這河就叫這名字。

  他的院子后身,越過一片黑棗樹,便是一條公路。公路這頭,通向一個極有名的天然公園——不必費心去猜那是什么公園了,反正千百年來它就是著名的“燕京十景”之一!返牧硪活^通向市區。每隔十幾分鐘,便有一輛嘟嘟、咔咔,渾身亂響的公共汽車從路上經過,載著全世界的游客去那座公園,爬山吶,野餐吶,看紅葉呀,直到裝飽一肚子冷風涼水,累個賊死,才又乘著那輛“挪亞方舟”之車,嘰哩咣當地奔回北京市區。

  假如沒有這公共汽車,林春夫的家,便是遠離人世的伊甸園;

  假如沒有這公共汽車,林春夫也不大好活下去。

  林春夫的家雖然在名義上屬于豐盈村(這豐盈村,實際上原名為墳營村,是清代看守旗兵墳墓的兵營所在地,現在改為這名稱,挺不錯,是不是?),但是離這村還有四五里地,是孤孤單單甩出來的一座小院。林春夫的日常生活所需之物,都不得不從村中的商店購買,偶爾也去公園門前的商店采購。林春夫決心遠離人世的喧囂,卻又不得不食人間煙火。甭說別的,單是每天必飲的酒,每天必吃的下酒的豬舌頭,林春夫就不會生產,不得不求助于商店。還有煙,自卷的“大炮”,總不及“牡丹”好吸,近來,又添了洋煙,“555”和“KEHT”是必須從人世間得來的。這公共汽車便是把林春夫和人間連在一起的紐帶。因為乘車總比步行來的方便,去商店購物是經常要乘車的。然而,采購用品這些事,林春夫不做,全靠女兒林琇。林琇呢,每次都計算得準確無誤,她從后門穿過黑棗林,來到汽車站,公共汽車也必趕緊喘著氣趕來,好伺候她上車。林琇沒失敗過。

  林春夫的家,是妻子的遺產。妻子姓關,是清代世族瓜爾佳氏的后裔。關是瓜爾佳氏漢化的簡稱。林太太關韞瑋是“庶出”。她的母親是父親的第三房太太。父親其實并不富有,只是個靠典當為生的遺少。這座小院,當初是賞給三姨太的,是為了逃避家庭的紛爭。后來,1949年,父親帶著三姨太跑到海外。六歲的關韞瑋正生著病,沒走成,便由奶媽陪著,住在這小院里。

  后來,關韞瑋隨了奶母,進城讀書,工作、結婚、生子,直到去世,也沒再來過這小院。

  妻子去世了,林春夫覺得一切索然,便把這小院收拾了一番,從市里搬來住了。一住便是三年。

  林春夫和妻子其實并不特別的恩愛。林春夫愛她。她有讓丈夫愛的一切理由:她長得不難看,她溫柔,她一心一意為丈夫、為家庭,她做在人前吃在人后,她不講究吃穿,無論丈夫遇到怎樣的禍事,她都堅信丈夫的正確、為光明的到來而默默吃苦。

  林春夫沒有一丁點兒理由不愛她。

  然而,他們中間總缺點兒什么。誰也說不準,說也說不出。只有半夜突然醒來,面對黝黑的窗戶,林春夫會悚然覺得有點缺憾,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么?好像總有個不安分的靈魂在撞擊他的胸口,要用長槍利劍把胸膛戳個窟窿,好讓他鉆出來透口氣。他總想換個活法,好像是。

  然而,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妻子便死了。關韞瑋臨死的時候,很清醒。她無力地抓住林春大的手說:“想想自己的一輩子,挺滿足。跟著你,我平靜、愉快。要是再活一回,我還嫁給你!遍L嘆一聲!拔业暮萌!”

  她微笑著告別了人生。

  林春夫覺得妻子說得對。無論如何,她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沒有她,生活就塌了。他的肩膀扛不住這塌下來的屋架子。妻子死了,他的過去也死了,于是一切變得無聊。

  他原先是寫實派畫家,后來,他畫自己的感覺。不管他畫什么,是什么派,誰都罵他,誰也都承認,他有才華?烧l都不滿。原來稱贊他的,幾天后也會轉而罵他。他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是想弄明白,于是他苦惱。

  一個聰明人告訴他:“你的混賬之處在于你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一個‘幫’,你跟你老婆是一幫,你老婆是你的敵人,是你事業的破壞者!”

  他聽懂了,卻陷入更深的糊涂坑。亡妻一心要丈夫在自己身邊,多一份溫情,多一份體貼。也許有點太自私,忘了丈夫屬于大眾。然而,這就應當挨大眾的罵嗎?

  他害怕去鉆營,去結一個網,兜著自己拋到天上;他原本并無把自己禁閉起來的設想,然而現在灰暗的心緒,卻讓他為妻子的亡魂守戒。他把自己掩埋在這小院里,聽憑歲月的風從頭上吹過,時間的流水在門前流過。三年啦!

  他從畫壇上消逝了,

  他從生活的戰場上退卻了,

  他在這荒僻的一角休息了。單有回憶,是無聊,他連回憶也沒有,是更大的無聊。他垮了,似乎是。白天,坐在窗前數對面房頂的瓦片兒,看天上的白云;晚上,數星星,再不,就是喝悶酒。

  您要是從那小院門前過,湊巧門開著,會看見一位頭發、胡子都跟長瘋了的棉花秧一樣,二目呆滯,傻坐在藤椅上的男人。您絕不會相信,他還不到五十歲,原先是個又機靈又帥的漢子。

  林春夫要是沒女兒林琇照拂,也早就吹燈拔蠟,離開這煩惱人生了。

  林琇二十二歲了,念過兩年大學,又退了學,在家自修。媽媽死了,爸爸“傻”了,搬到這荒郊野外,干什么都不方便,自己去上學,剩下爸爸自己,差一點兒把顏色當牙膏使喚。她只有一個媽媽,已經遠去不歸;她只有一個爸爸,可不能再讓他悄悄“遠去”,要是在自己上學的時候,他忽然地去追尋媽媽的靈魂,那自己不是犯罪嗎?所以,林添一咬牙,退學回家。何況,如今這大學上不上也兩可。大學生們有幾個正兒八經聽課的?還不如在家自學,當爸爸不犯傻的時候聽他講講美學,藝術概論,還真強過那些只有書本知識沒有實踐經驗的教師爺。

  于是,她自修了兩年,自己給自己判分,已經可以當碩士了,只是沒有正式的文憑而已。

  她忠實的朋友是村里的郵遞員劉金巖。小伙子不好說話,卻好辦事。手腳麻利,眼里頭有活,常常給林琇帶來她想看而又無處去借的書。她常吃驚,是劉金巖有特異功能?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讀哪本書?

  她糊涂。她忘了自己時不常兒地給劉金巖講自己的讀書心得,其意義在于檢查自己對知識理解與掌握的程度。能順暢通達地講明白自己對一個問題的認識,讓不知道這問題的人聽得明白,這便是本事,這便是說話人對這問題認識透徹的證明。

  林琇其實是給劉金巖當“小老師”。她常說:“這問題我就學到這兒,有些地方兒還不清楚。聽說有本××、××書,寫得清楚,可惜我還沒看!

  沒幾天,劉金巖就在院門口按響自行車鈴,笑瞇滋滋地把那本“××、××書”,送到從院里跑出來的林琇面前。

  林琇一準要吃驚,接過書,抱在胸前,低聲地歡叫,臉上飄起紅霞。

  這倆人,誰都不知道,淘氣的愛神丘比特早用箭射穿了他們的心,自己躲在云彩里看笑話兒。

  他們誰也沒想到已經掉進了愛河。所以倆人都犯傻,一概看不見對方最笨拙的地方。

  林琇離不開金巖,不然,誰能常常替她從村里買回必須買的日用物品,帶來書籍,讓她一驚一詫地欣喜?

  金巖離不開林琇,不然,上哪兒聽一張殷紅的嘴講解奧妙的美、靈感、藝術與哲學?

  林琇是沒有文憑的碩士。

  金巖是沒有方帽子的學士。

  林琇把爸爸當小孩兒、當病人般地服侍;金巖把林琇當妹妹、當女兒般地愛護,林春夫看不出兩個年青人有何不妥,或者說他無心去審查兩個年青人內心的秘密,他連自己都看不清,他只是漠然地享受兩個年青人的照拂。

  得,三個人都有點兒傻兮兮。

  倘或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平靜的如同榆葉河的水,那前途也就可想而知。林春夫將默默地死去,至多使從前的友與敵發一聲感慨,或者將一朵半枯的花慈悲地扔在他的靈前。就算他自己忽然醒過勁兒,來一個“衰年變法”,鼓搗出一幅足可震驚世人的杰作,那也不過是回光返照,活著的大爺們照樣指斥他藝術的末路。也許,他死了,有哪位懂得他藝術的小學教師,把他的畫展覽出來,陡然使舉世恍然,原來剛剛死了個了不得的天才。哎呀,嗚呼呀,天才死了。死了,便沒轍了。這樣的事兒,當今之世不能說是天方夜譚吧?可這于林春夫有何用呢,倘或他像榆葉河水一樣悄悄地逝去?

  林琇、金巖也無非是林春夫的翻版,就算結婚時嘗到愛情的欣喜,也會很快地把幸福賞給平靜。而平靜,死一樣的平靜是談不上什么幸福的。

  千百年來人們乞求著這平靜;而這平靜卻真是該當詛咒。

  其實,林春夫、林琇、劉金巖,都企盼著變化。只是他們都未曾意識到,或者懼怕這變化,愿這平靜長久地存在,因為明天如同昨天,反正熟悉,好應付;而明天不同干今天了,那就讓人惶悚。

  可變化畢竟來了。

  一封信來到豐盈村,信封上寫的是“關韞瑋女士收”。而關韞瑋女士卻已經到了收不到這信的另一個世界了。

  其實,豐盈村原本不應收到這信。信是從美國寄來的,是寄到宣武門外鐵券胡同的。

  鐵券胡同里自然沒有關韞瑋。郵遞員滿可以批個“此地查無此人”的條子,把信退給大洋彼岸?善錾衔粯O熱心的郵遞員,偏偏要讓“死信復活”。

  于是,這信在發出的七個月之后,到達豐盈村郵遞員劉金巖的手里。

  林春夫的心早就浸泡在孤獨的湖水里,以至于使他仿佛陷入了瘋魔。他什么也看不見,聽不到,全無興趣。心里常常只是一聲嘆惜,一個悠長的問題:“怎么會這樣?人跟人怎么老是這樣?”這是一個亙古常新的哲學問題:“人,究竟是什么?”林春夫快要在哲學的湖水中淹死了。

  當劉金巖拿著那封信找上門來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意識到這是怎么一回事,更沒有想像出將會有什么事。

  那天,刮著一點點輕輕的風,飄著一絲絲涼涼的雨。仲夏的悶熱全都逃遁到遙遠遙遠的地方,或許到了非洲吧。

  天將黃昏,林琇把小圓桌擺在廳堂里,溫上半斤紹興酒,把醬豬舌頭(北京人稱之為“口條”)切成細細的絲,加上點蔥絲、姜絲、醬油、香醋,拌好,放在桌子中央,再擺上一盤泡菜,一碟煮花生米,然后向里屋高叫:“老爸爸,您的節目開始啦!”

  仿佛京劇老生出臺一樣,林春夫在里屋咳嗽一聲,挑門簾出來。這當兒,院門外響起一串怯生生的車鈴聲。接著是:“嘭——嘭嘭嘭”四下敲門聲。林琇一聽,撒腿便往外跑。劉金巖來了。

  小伙子頭發濕濕的,眼睛亮亮的,拿著一封信皮有點磨損的信,站在小小的門洞里。

  林琇跑來,擠進小門洞,起伏的胸脯差一點貼到劉金巖胸脯上。她抬起手,用小手絹擦了擦劉金巖濕濕的頭發,亮亮的眼盯著他。

  “給!眲⒔饚r側過臉去,他好像有點怕看她的眼。

  “什么?”

  “信。美國來的,給你媽媽的,好像是!

  林琇小心地接過那封信,看一看,走出門洞,又回頭朝劉金巖輕聲說:“你來!

  “我還沒下班!

  “那,你下了班就來,好嗎?”

  “嗯,好吧!”

  劉金巖走了。林琇也回到屋里,把那封信交給正在喝酒的爸爸林春夫。林春夫只是瞥了瞥那已經不白了的白信封,便把它丟到桌子角,依舊喝酒。

  “您怎么也不拆開看看,”林琇從廚房里端來綠豆稀飯,放到小桌上。用下巴朝那封久經磨難的信一翹,問道:“咱們有朋友在美國?”

  “這是一封過時的信,只能帶來痛苦。不看也罷!绷执悍蜓氏乱豢谂莶,慢吞吞地說。

  林琇一笑,說:“還有什么比這會兒更痛苦?咱們都快與世隔絕啦!彼椎桨职稚磉,推著他的肩膀,輕聲說:“咱們就當是看看別人的生活,瞧瞧大海那邊兒的人怎么活著,想什么,好不好?”

  林春夫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說:“你拆開看吧!”

  林琇拆開信,有點激動地念道:“韞瑋,沒有見過面的大姐……”念完,瞥一眼似乎木然的春夫,又急忙翻到信的末尾,念著署名:“你遠在異鄉未曾謀面的小妹韞珠!

  “韞珠?”她沉吟著問春夫:“爸,您知道我媽媽有這樣一個妹妹?”

  “不知道!贝悍蛞琅f端著酒杯,淡淡地說:“你媽媽和我結婚的時候,是孤身一

  人。至少在大陸上她再沒有親姐妹。幾個異母兄弟,你知道的,從來沒有過交往。也許,

  是你姥姥、姥爺,在臺灣或者美國生的孩子吧!”

  林琇急忙一目三行地看那信,然后拍著信紙,說:“真是這么回事兒,她是1950年在臺北出生的,比我媽小七歲呢!庇值拖骂^看信,輕聲說:“她說姥姥姥爺都去世了,她在美國,一心想來北京看看,住一段,‘不知大姐是否會接待我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妹妹?’”

  “不接待!贝悍虻偷偷卣f,“我們誰都不接待!

  林琇看了看他,輕聲說:“您可真逗。您準知道這位關韞珠是我媽沒見過面的親妹妹?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多得很,這位關女士的姐姐還指不定是哪一位呢,沒鬧清身份您就給人家個拒不接見,這算怎么一回事兒呢?!要不是親戚,直眉瞪眼地給人家一封回絕信,讓人家覺得咱們沒禮貌。萬一要是我親姨,這么一回絕顯得咱們絕情,有個美國親戚怕什么呀,嗯?”

  “我什么也不怕,嫌煩!绷执悍蛘f。

  “這上頭寫著她的電話,咱們打一回試試?反正她掏錢,您有什么辦法能讓咱們一聽就知道她是不是我媽的親妹妹!

  春夫放下酒杯,歪頭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她既是你媽媽的親妹妹,必定聽你姥姥講過你媽媽。你問她,你媽媽的左腳趾頭是什么樣的?”

  “算了算了!绷脂L說,“您真糊涂,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我媽,怎么會知道我媽左腳什么樣?要是我姥姥也死得早,還來不及給她講講我媽呢,再說,就是講我媽,也未必會講我媽的腳趾頭。您別把您老想著的事兒,您自己的隱秘事兒問人家!

  “這丫頭,老拿話噎我!贝悍蛘f。

  “不是噎您,是您……得,老爸爸,再想點兒別的,有沒有?”

  林春夫想了想:“問問她,聽說過你媽媽的小名兒沒有?”

  “她叫‘妮妮’!绷脂L說。

  “你知道?”

  “人家信上已經寫了!,你叫妮妮,我叫丫丫,這都是媽給起的小名兒!犚娏税!

  “噢,這個她知道。那……你問她,你媽常聽你姥姥唱什么歌?”

  “也寫了!绷脂L又念信,“媽說,她常哼著‘母親的恩情好比和煦的陽光,永遠地永遠地照著我的身’,哄你睡覺。我小時候也常聽這歌。姐,咱倆是在同一個曲調下成長的!

  “噢,這也知道!绷执悍蚵朴频卣f:“那,這樣兒……算了,你就在電話中叫她小姨吧。我看,沒錯兒!

  “讓不讓她來呢?”

  “隨你吧!

  “告不合她說我媽媽……”

  林春夫陡然站起來,臉漲得像紫茄子,抖著聲音說:“別,別折磨我!”

  林琇一把樓住他,輕聲說:“爸,老爸爸,別急,怨我,都怨我……”

  林春夫慢慢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說:“不知道怎么了,這會兒,我煩得很……讓我去歇一會……”說著,推開女兒,自己踅進里屋。

  他坐到沙發上,眼盯著漸漸昏暗的窗口,心里像有一群逃避火災的難民,四下里往來奔突,怎么也躲不開漸漸逼近的火舌。這伙人踩得他心亂如麻。而且竟然有點窒息,喘不過氣來。身上也突然躁熱。他扒下汗衫,只穿著背心,汗還是把前胸后背都濕透了!肮值,一封信竟讓人煩到如此,不像話!彼睦锪R道。

  他簡直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屬于他的原本很少很少的隱秘,原來早就被人知道,除了妻子的左腳曾經有六個指頭,后來切除了一個這點兒事情之外,亡妻告訴他的所有令她珍視、回味的東西,遠在美國的那個女人竟然全知道?蓯。這點東西,本是林春夫想起亡姜時,唯一感到心心相通的因素。當妻子羞澀地聽自己輕叫著“妮妮”,把頭扎到自己懷里的時候,當妻子躺在自己身邊,輕輕哼著母親唱過的歌,也像母親那樣拍著自己的時候,林春夫覺得妻子也是藝術家。她的藝術感覺敏銳而又準確,那時他想為妻子畫一幅像,畫出她身上深深埋藏著的藝術家氣質?上,只畫了草圖,就沒了興味,收進了舊稿廢稿箱子。如今妻子早已埋進黃土城中,那畫稿也埋在記憶的底層。這唯一令自己反復追味的東西,大洋彼岸的那個沒見過面的女人,竟然也知道,而且敢寫在紙上寄過來……,原屬于自己的,變成了公有的財富,那財寶的價值也便降格;那只有自己才能品味的微妙,別人也竟然能說出來,寫出來,剝奪了自己的樂趣,那微妙的感覺、心緒,也就失去了魅力。而當這本已很少的回憶也失去了昔日的魅力,還不如不要它。然而,設若連這點兒回憶都丟棄,那從前之于今天還有什么?那不真正成了一場虛空?二十幾年實實在在的生活,竟會變成虛空,那沒有了“自己的另一半”的生活又該是什么?

  秘密,就應該是秘密;個人的隱衷,就應該永遠屬于個人。這個可惡的沒見過面的亡妻的妹妹,你為什么什么都知道?!

  他在屋里犯傻,林琇在外屋犯難。她怕自己的話讓老爸爸鬧一場心臟病。她如今才感到,爸爸和媽媽,還是有局外人說不清的恩愛的。她不知道該怎么勸爸爸,才能讓老爸爸緩過勁兒來。

  這時候,劉金巖來了。悄悄地,打一把花尼龍傘,站在屋門口,微笑地望著林琇。

  林琇忽然有了主意,故意惱怒地說:“喝,成啊,您還別給我擺這份兒架子!彼靡粋手指頭悄悄指點著劉金巖,示意他:“我沒說你,是說老爸爸呢!”

  她大聲說:“噢,您動不動就心煩,就不吃不喝。打算把自己弄病了是不是,打算讓我溜溜兒地伺候您,端屎端尿擦身子是不是?您怎么也不間問我心煩不心煩?您以為我愿意守著您,在這荒郊野外過一輩子吶?好,您煩。您再這么煩,我就走,讓您一個人兒跟天上的星星生閑氣去!”

  爸爸對于女兒大凡都沒轍、大都犯賤。好說好勸沒用,女兒一生氣,爸爸的氣興許

  立刻就沒了。

  林琇這么一嚷嚷,林春夫的煩勁兒立時飛到了爪哇國,可還是不好意思馬上出來,嘟噥著:“甭教訓我。你愛上哪兒上哪兒。我一個人更清靜!

  “好咧!”林琇說:“金巖哥,你們郵電所有電話吧?我給同學打個電話,今晚兒就搬到城里去。走!”說著走出屋門,朝里屋窗子喊道:“爸,您就別吃,等那粥涼透了,我回來全倒了它!

  說完,抿嘴一樂,抓住劉金巖的胳膊,鉆到他的花傘下,走出院門。

  院里、屋里,死一樣的靜寂。呆了好大一會兒,門簾一挑,林春夫飛快地走出來,坐下,端起一碗涼粥,吸溜吸溜地喝起來,喝得真香。

  別,別按照自己的模樣塑造下一代;別,別按照自己的規格衡量子孫。

  歷史的延續,使他們必定繼承你的東西;時代的更移,又使他們必定不同于你。

  倘若你變成標準件的模具,生產出一代又一代絕無變化的你的延長,歷史、時間還有什么意義?人,畢竟不是機器。

  你是不是想永恒?!想讓天上、人間,今世未來永遠飄動你的身影,永遠響徹你的聲音?

  倘不是,那就讓后代變的不是你,變的是他們自己。

  后代不會簡單地重復先輩;后代會把一些什么東西推向前去……

  當林春夫吸溜吸溜地喝著涼粥的時候,林琇和金巖正在村郵局里給美國打電話。

  他們不知道,大洋彼岸此刻正是黎明,大多數美國人,還在睡覺,這時候用電話去吵人家,是不大禮貌的事。

  他們不大想這些繁文縟節。他們有自己的心事。

  “林琇,”劉金巖望著手拿電話聽筒的林琇,小聲說:“快成了!

  “快成了?”林琇一時摸不著頭腦,“什么快成了?”

  “你想干什么呀?”劉金巖微笑地反問她。

  “我想干什么?打電話,給一個自稱是我小姨的人。她在美國!

  劉金巖急忙擺擺手:“哎呀,不是不是。你不是想在鎮上辦個學校,教孩子們畫畫兒,唱歌、拉琴嗎?”

  “哎呀,瞧你,直說不得了?”林琇撇撇嘴,又對話筒說:“對,對對,找關韞珠,女士,要不就叫小姐,Miss!蔽嬷捦矊⒔饚r說:“橫有三十八九了,還得叫小姐。咦,你說呀,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辦藝術學校?”

  “快成了。我今天上午到區里去了,區文教局說可以批下來……”

  “好,喂喂,對不起,我找關韞珠小姐,您是她女兒吧,……什么?就是您,哎呀,怎么聲音這么……哈哈,我?我是關韞瑋的女兒,我叫林琇……”

  事情就這么奇怪,興許一輩子也聯系不上的人,幾分鐘里就互通聲息,借助電話又哭又笑了。

  林琇自作主張,熱情地邀請小姨來北京,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形容成一個樂園,那位聲音如同處女的關韞珠連哭帶笑地說:“好,你等著,把臉洗干凈,我要咬它、親它、嗚嗚嗚……!边@位關韞珠竟說一口相當地道的北京話,多怪。

  給美國打長途,這畢竟是林琇生活中的頭一次。這新鮮的體味,讓她心里飄蕩起一股難言的激動。她不想早早回家,讓爸爸陰沉的冷氣沖走這興奮。而且她知道,她不在家,爸爸的煩躁便會轉為期待。期待自己的歸來,期待自己給講述點兒什么人間的信息。期待是活躍的動力。沒有期待便沒有生命,多一份期待便多一份奮爭。讓老爸爸多期待一會兒吧,哪伯他急得在屋里轉圈兒呢,那也是運動。他太需要運動了。

  她想沿著公路散步,讓潤濕的空氣,絲絲清涼的雨撫摸自己的頭發和肩膀。她同劉金巖商量好,明天一起去區文教局,便跟他握手道別,自己跑出郵電局所在的大院(這大院里還有供銷社、銀行、理發店),走下高坡,來到公路上。

  天早已暗下來,昏黃的路燈老遠才有一盞,只照亮不大的一個圓圈?犊匕哑渌胤阶尳o黑暗。一個個亮圈,像黑布上染就的黃色斑點,天與地,都被這黑色的睡袍裹得嚴嚴實實。潮濕的公路蜿蜒伸向暗黑的遠方,細細的雨好像只在燈光中飄下,亮亮的,像是蜘蛛絲,那圓圓的燈泡就是閃光的蜘蛛了?!真逗,魯迅先生說,螃蟹既然都可以吃的,蜘蛛想必也能。人真厲害,什么都拿來吃一吃,連人自己。人吃人。所以,人是最壞的動物,應該把人趕進他們走出來的地方,趕回森林里。不然,現今人類創造的一切,也要被人自己毀滅。干嘛那么悲觀吶?既然能夠知道人類自身的毛病,便能自我教育,自我克制,把毛病板過來。所以呀,人類最重要的是要覺悟,是自己知道自己。因此,辦教育是頭等大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再難,也要咬緊牙關勒緊褲帶辦教育,F在,把教育擱在一邊,把掙錢頂在頭上,放在眼前。錢也許會多拿點兒,可總會花盡。明年、后年、十年、五十年以后呢?人都沒受教育,一群傻蛋。傻蛋是建不成現代化的。所以呀,我要辦教育,辦藝術學校,讓孩子從小就懂得美,懂得愛。林琇一路瞎想,任輕柔的雨絲在她身上纏綿。

  一輛公共汽車嘰哩恍當地從她身邊駛過。燈光從車窗里泄出,不住地亂眨眼。這是末班車吧。這車一過,公路上更靜、更黑,只有雨打樹葉的聲音,像是一群孩子在抽泣。

  林琇是焉大膽兒,從不怕黑、怕靜、怕夜路。這公路從一個公墓旁經過,那公墓里高大的松柏、楊樹,常在暗夜里切切私語。讓走到這兒的人都心里發憷。林琇卻偏偏愛在夜晚從這兒走,說是每一個晃動的陰影,每一下嗡嗡喳喳的響動,都給她無限的想像。沒想像還有藝術嗎?

  她也不怕壞人。大凡讓壞人欺侮了的女孩子,首先是自己膽兒小。壞人還沒怎么的,她自己先手腳發軟了。林琇總想碰上個把壞人,自己試試拳腳,就手兒給自己的生活增添點兒色彩。所以,她走夜道兒的時候,總是走在公路中間,手里老攥著一把飛快的水果刀。她眼睛瞟著公路兩側黝黑的灌木叢,萬一有位吃飽了撐的想來犯壞的小子竄出來,那就讓他試試一個二十二歲姑娘的青春的智與力。甭管是斗心計還是斗體力,林琇都自信勝人一籌。她就愛看功夫電影,一個俏姑娘連踢帶打,讓十幾個男人趴在地上喘粗氣兒,夠多帶勁兒?上,她一次沒碰上過。也許是壞人一見她美麗的臉上那股時時準備玩兒命的神態,知道至少得費點兒周折,便自己關上了自己的電門。

  她從公路拐進黑棗林,再有100多米便是自己家的后門。遠遠地,她看見自家的燈光映亮一小方天地。她想著,假如老爸爸聽說那位聲音挺好聽的小姨很快會來這兒看他,他會怎么想,噢,對了,這院子該收拾收拾,不然難以接待客人。她畢竟是從美國來的。

  突然,她聽見黑棗林中有窸窸索索的響聲,仿佛是衣角掛在草莖樹枝上的聲音。嚓、嚓、嚓,是男人走路的聲音。聽,咋吧,是踩斷了草莖的聲音,雖然輕,卻分明。她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血陡然涌到了頭上,頭皮也忽地發麻,她咬了咬下唇,自己暗暗罵自己:“膽小鬼,怕什么,這不是好機會嗎?”

  她漸漸鎮定下來,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樹影下,輕輕彎下身子,好像是系鞋帶,然后悄悄回過頭去。果然,一個黑影在樹林里晃動,一步步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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