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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Together

  米琪是在一個秋天的正午決定離開的。陽光極其明亮,同時天氣正在緩慢地轉涼。她沒有拿走什么東西,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衣服。跑掉之前她逗留了最后一個小時,因為無法決定穿什么出門。除了心愛的 Levis 牌牛仔褲牛仔褲牛仔褲牛仔褲,在那里她的每件衣服忽然都變得讓她看不入眼。最后她穿走了文的黑色汗衫,和芮玨的帆布鞋子。當她光著腳,趿著那雙紫色鞋子站在玄關的時候,她回頭環顧這房間,發現她最喜歡的蕾絲胸罩耷拉在床頭柜上,上頭壓著一個臟污的玻璃杯子。她的腳剛從鞋子里抽出,就又放了回去——最后她認為還是放棄這堆昂貴的布魯塞爾花邊比較好。
  芮玨在睡覺。文也在睡覺。窗外知了的叫聲已經是強弩之末。這個房間里的人來去自由,沒人會阻止她走掉。米琪站在關閉的門外,奇怪自己過去為什么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電梯在往下,已經過了這一層。既然這次文不會陪她坐電梯,她決定步行。走下十幾級梯級,當她抬頭回顧,她甚至重新拾級而上,試試門有沒有關嚴。同時她嘲笑地想:天啊,我的強迫癥。

  上

  米琪已經跟文好了很久。就她的年齡而言,他們頭一次見面的那個日期,簡直遙遠得讓她不忍回顧。她現在總是盡量不再回憶起當時的情況,她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臃腫的穿著,運動鞋,和因為裝滿了教科書而龐大不堪承受的書包。為什么愛情發生在丑陋的小姑娘時代,她不能向自己作出合理解釋。
  14歲的米琪跟莎士比亞的著名美女朱莉葉同年,不過雙方并無任何瓜葛。她每周一到周五上學,周末去上鋼琴課,生活還算稱心,不過也有點煩惱,因為頭發總是梳不服帖,容易出汗,還有做功課速度太慢,總是要弄到很晚。她喜歡看《羅馬假日》。暑假午后放假期特別節目,她又一次看重播——坐在擦得很干凈的紅色木頭地板上,叉著腿吃鹽水棒冰,當赫本在電影接近尾聲的時候盛裝出現,她忘記了她的棒冰,甜的水滴到她人造棉的睡褲上,冰涼地刺她的皮膚。電影結束,她爬起來,到衛生間小便。洗手的時候,她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摸摸不服帖的頭發。她覺得自己不夠好看,不夠許多許多。
  文是米琪的鋼琴老師的兒子。米琪 11 歲換這個老師上課,已經三年,可是一直到 14 歲的夏天,她第一次遇見文。門一開,她眼前一黑,接著又一亮。穿著黑襯衫的,一個年輕男人,象牙白干凈的臉,黑色鬢角。她抬眼看他,看到他健康的嘴唇,上面一道道細弱的唇紋,像一個柔軟的小動物,微微一動。接著她聞到很陌生的氣味,像清晨窗沿上的露水味道。然后什么也沒有了,她再次眼前一黑,轉身說:對不起我走錯了。
  那個人在她身后,用上海話叫她:小姑娘,小姑娘。他說:小姑娘你沒有走錯呀,你上琴課是吧?他說著幾乎笑了出來。米琪拖著腳步走回去,說:哦,真的啊。他笑嘻嘻地把她讓進去,對米琪的鋼琴老師說:爸爸,你這個學生怎么昏頭昏腦的。鋼琴老師說:你四年大學在外地,假期到處玩,一次也不回來,沒人認識你是誰。我也不認識你。那個人說:你不認識我不要緊,我認識你。
  這以后,米琪每次去上琴課,敲門的時候總是有點忐忑。不過文并不常常在家。如果他在,就頻繁地從自己的房間跑到客廳喝水、拿東西,開門關門的,弄出很多聲音。這時候老師就會停止了對米琪說的話,轉而斥責他。米琪坐在鋼琴前面,大膽別過頭來,看著他笑嘻嘻的臉。除了在武打片里,她沒有看到過男人留鬢角。她覺得文的鬢角比武打片里的人好看。
  有一次老師家里買了新奇士橙。那時候新奇士橙還是挺希罕的東西,上課的時候,老師切了叫大家一起吃。米琪吃完了去洗手,撞見文也在洗手。于是文往旁邊讓了一讓,幾乎靠著抽水馬桶,對米琪說:小姑娘來洗。說著手一縮。米琪湊過去,伸出手。她看到他象牙白的胳膊,上面長著細細的灰色汗毛。她喜歡他胳膊的形狀。他拿過香皂擦擦,然后放在她手里,再沖沖水,就走了。米琪用兩只手把那塊香皂夾在中間,滾來滾去——她覺得他手心里有什么東西覆蓋在香皂上,現在轉移到她手里了。香皂因此顯得很奇怪。
  還有一次她上完琴課要走,他一開門,說:小姑娘我跟你一起下去,我也出去。在電梯里,他問她:小姑娘你的書包重嗎?那么大。米琪說:不大重。他聽了就伸手在書包底部托了一托,說:你這個小姑娘還蠻吃硬的。米琪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幾乎生氣。過了幾秒鐘,他又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米琪說:我叫米琪。他聽了,重復道:米琪。
  可是這以后他還是把米琪叫做小姑娘,看來并沒有記住她的名字。米琪喜歡他和氣,但是她又發覺他待她是和氣的不在意。她從老師家里出來,坐上公共汽車,售票員說:小姑娘,買票。她于是買了票躲到車廂后面,難過地思忖,為什么不能等她再好看一點,然后遇見他。
  不過她又覺得自己不夠好看,不夠許多許多。
  米琪和芮玨也好了很久。最早的時候,她們在同一個地方學琴,下課了同路回家。她們的媽媽走在一起,她們兩個走在一起。米琪的媽媽對芮玨的媽媽說:你的小孩彈得很好的,老師今天又說她有天分。芮玨的媽媽對米琪的媽媽說:你的小孩也不錯的。米琪的媽媽說:我看她是不大行。
  那時候芮玨總是有許多糖。她常常對米琪說:你要不要吃糖?說著給米琪吃一顆太妃糖。米琪小時候認為太妃糖是很高級的,所以她覺得芮玨很大方。不過她又暗暗有點慚愧,因為好象她不如芮玨那么大方。
  后來她們進了同一所小學,在同一個班里,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芮玨是個粗心的小孩子,常常她們在弄堂口說了再見,各自回家,沒有幾分鐘之后,她跑到米琪家敲門,說
 。何矣滞泿ц匙了。于是她們就在一張桌子上做功課。過了一會兒,米琪的媽媽回家,芮玨就說:米琪媽媽你好,我又忘記帶鑰匙了。米琪的媽媽就說:那你在這里吃了晚飯回家吧。芮玨說:不用了,我做好功課回家。米琪的媽媽就燒菜,燒好了放到桌子上。米琪在桌子的這面,芮玨在另外一面,她們的書本和文具盒之間就是一盆一盆小菜,冒著香味和熱氣。這時候米琪就問芮玨:你要不要吃?芮玨說:不要。米琪說:不要緊的,就吃點吧。說著她就用手指夾起一塊大排,或者是番茄炒蛋里的蛋,叫芮玨吃。芮玨就笑了起來,說:我自己拿吧。于是她們就用手拿菜吃。米琪的媽媽走進來看見了,說:哦喲,米琪你又帶頭,芮玨你就在這里吃飯吧。一來二往,芮玨又留在米琪家吃飯了。米琪的媽媽總是對芮玨的媽媽說:你女兒老喜歡吃我做的菜。
  不過米琪知道,是她自己饞,不好意思,才叫芮玨一起用手拿了吃的。她覺得這個動機很不光明正大。所以好像她還是不如芮玨那么大方。
  芮玨的媽媽要女兒每天很努力地練琴。米琪曉得她比自己要努力得多,不過她們在一起的時候,米琪很少提起彈琴的事情。她并不很清楚這是為什么?赡苁且驗,她明白自己在彈琴上面花的時間遠遠不能跟芮玨比,所以如果相互了解得很清楚,她就會感到慌張?傊@樣又過了幾年,芮玨考上了音樂學院附中,從此她們就不能再一同上下學了。
  初二的暑假快要過去的時候,米琪的媽媽對米琪說:鋼琴課別再上了吧,準備考高中要緊。米琪想了想,說:讓我再多上幾次。
  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在老師家里遇到過文。如果要停上琴課的話——她想——好象應該跟文告別一下。
  老師家的鋼琴放在窗邊。坐在琴凳上,看得見窗外的風景。并沒什么大不了的東西,要伸長脖子、瞪出眼睛,才能瞄見樓下的行道樹。每個周末,米琪坐一個小時公共汽車,走十分鐘,乘 16 樓電梯,來到這個琴凳上。她額頭上的汗漸漸減少了,窗外視野可見的一角天空,從強烈陽光照射下的亮白色,變成美麗的、高遠的蔚藍色,又變成青灰色。她額頭上的汗完全干了。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秋天又要過去了。文不知道哪里去了。
  休息的時候,米琪趴在窗口,往下面看著行道樹。她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文,被樹蔭遮住了,突然走出來,走進大樓里來。她回頭看看老師。她想問問老師,文是不是住出去了。但是這句話無論怎么說都會有點傻。老師,你兒子哪里去了?老師,你兒子是一個人在外面住嗎?老師,你兒子不來看看你嗎?老師,你能不能讓你兒子來看看你?米琪有第三只眼睛,長在后腦勺上。當她望著樓下的行道樹的時候,她的第三只眼睛跟隨著老師的腳步,在柚木地板上走來走去,著急地、沉默地,詢問著他同樣的問題。
  下課以后,米琪惴惴不安地坐電梯。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文,在她往下沉的時候,坐著隔壁的電梯往上升。然后她走到大樓外面,走到剛才她在窗口俯視的行道樹樹蔭下面。她抬眼望著老師的窗口。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文,從她剛才趴著的地方伸出頭來。她正這樣猶疑不定,忽然一陣風當胸吹來,把她包圍住。她打了個冷顫,這才發覺衣服穿太少。秋天過去,冬天來了。
  米琪的鋼琴生涯停止在這個冬天,也就是初三的寒假。距離她媽媽第一次建議她停課,已經半年了。媽媽開始變得焦躁,她很奇怪米琪為什么沒有察覺。
  有一天芮玨來米琪家玩。米琪的媽媽對芮玨說:芮玨,你勸勸她吧,她到現在還不肯一門心思讀書。這時候的芮玨在音樂學院附中,每天還是要練很久的琴——比過去時間更長。聽到米琪媽媽的要求,她就對米琪說:我是專業學這個的,你不一樣,還是當作業余愛好吧。米琪的媽媽對米琪說:米琪,聽到沒有,我也是這個意思。然后又對芮玨說:芮玨你再勸勸她,多勸勸她。芮玨臉一紅,說:我不大會說話的呀,說來說去就是這一句。
  米琪對媽媽說:媽媽,我能不能再多上幾次課?她過去也這樣要求過,可是她沒有想到這句話今天導致的后果與過去不同。媽媽突然面色一變,聲色俱厲地訓斥道:你還要上幾次?叫你考音樂學院你考得上嗎?考不上趁早別丟臉。
  米琪的反應很快。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媽媽所在的方位,又瞥了一眼芮玨所在的方位,衡量了一下她們的位置與她之間的關系。她直覺找不到一個好的方向,能讓她把身體轉過去哭而不被她們發現,所以她直接哭了出來。淚珠又大又重,流過面頰,掉到毛衣的高領子里面。她模糊地感覺到它們在那里繼續往下流,流到很深的地方,去向很微妙,使她難以捉摸。
  那一天米琪不停地哭,把媽媽攪得心煩意亂。后來芮玨把她帶出去了,帶到樓下小區的小花園里。在那里米琪又哭了很久很久。冬天的陽光過了下午三點,就已經是斜照。芮玨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有點惶恐,沒有說話。米琪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到后來她也不知道應該拿自己怎么辦。她只覺得整件事情是很痛苦的,而這樣坐在一個骯臟的水泥凳上痛哭,是更加痛苦的。
  坦白從冬季的一天里最討厭的時候開始。當太陽落下去一半,就開始有點飛沙走石。這個時間段里的光線,并不像許多電影里表現的那樣金光燦爛。地面還沒冷下去,然而風是冷的。天上面是明亮的,然而以房頂為界,地上面黯淡無光。很多下班的人騎車或者走路經過,小孩大叫跑過,有時候與她們幾乎沒有距離。但是四周并不熱鬧嘈雜,黃昏的空間很大很大,誰也碰不到誰?諝馐悄z著的。
  芮玨問米琪:米琪,你那么想上鋼琴課,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米琪說:沒有……你想知道嗎?芮玨說:要是你不告訴我,我也不能問的。米琪說:那……我告訴你。
  芮玨問:那如果他老是不來,怎么辦呢?米琪敲著膝蓋,說:我怎么知道。芮玨問:那如果他來了,怎么辦呢?米琪說:不怎么辦。芮玨問:那算怎么辦呢?米琪歪著頭,想了想說:我想總是要告別一下,跟他說我以后不來上課了。芮玨說:哦。
  芮玨又問:那你想怎么告別呢?米琪說:不怎么,就說一聲呀。芮玨說:那你以后不是就看不到他了?米琪說:那怎么辦啦。芮玨認真地想了想,說:你可以送他一件禮物。米琪說:我不要,那太傻了。芮玨說:要么你送他一張卡片,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他。米琪說:送卡?沒事怎么送?芮玨又認真地想了想,說:他什么時候生日你知道嗎?米琪發了一回呆,說:不知道。芮玨責備說:這怎么可以不知道呢?米琪說:我不知道呀……
  這是一件很不地道的事情。芮玨說。你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知道他的生日的。在生日的時候可以做許多許多許多事情。
  這天米琪吃了一頓不愉快的晚飯。她一回家,看見媽媽的臉,就又開始哭。媽媽幾乎被她哭懵了,說: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你這樣傷心啊,碰也沒碰你一下,哭哭哭,哭到現在。
  米琪也不知道為什么止不住眼淚。她覺得有一個很好的夢想被媽媽打破了。不過她并不完全承認那是跟文有關的。她對自己說那是鋼琴,是肖邦。她學琴快十年了。接下來她就要過不彈鋼琴的生活。她看著媽媽的臉,那張臉仿佛是美夢破裂的標志,叫她心酸。
  可是當她晚上躺在床上,她聽到媽媽走進房間來給她蓋被子。她靜靜裝睡,等著媽媽走出去,然后睜開眼睛。她發現媽媽不知道她所想的,她是把媽媽蒙住了。她現在有一個秘密,在她把事情告訴芮玨之前,那是不成形的,所以也不成其為秘密。但是現在她已經有一個秘密了,芮玨是她共同的秘密保守者。她在黑房間里得意地想著,媽媽不知道她的心思。最后她哼著舒曼的《童年情景》睡著了。那是她小時候彈的。朦朦朧朧當中,舒伯特、肖邦、李斯特、德彪西和文的面目重合在一起,最后,慢慢地,變成了文一個人。
  然而她站在他的面前,還是不夠好看,不夠豈止幾分。
  當米琪的幻想破滅的時候,她并不知道她的幻想還將成真。當她幻想成真的那一刻,她無法集中精力,因為老是想起幻想破滅的瞬間。過了幾年,最后,文在電梯里面吻她,她心里奇怪,因為只是覺得濕熱。后來她心事重重地回家了,把這個問題反復考慮。她認為關鍵在于自己沒有準備好。
  可是米琪準備好的那一刻并不在將來,而在過去,雖然她始終都不知道如何體面地告別,即使在她的最后一次琴課,文如愿出現。那次課結束以后,文和她一起坐電梯下樓,她暗暗決定,如果他現在吻她,她會開心地接受。
  文當然沒有吻她。電梯在10樓停下,上來一個帶小孩的女人,然后直下到底。門一開,冷風吹進來,文走向電梯外面等候著的一個女孩子。一切倉卒結束。
  十幾分鐘以后,米琪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她并沒什么特異的感覺,只是暗暗抱怨,為什么她遇到的事情總是那么不體面。她取出鏡子照照自己——這種事情不需要別人提醒,她就是認為自己不夠好看。
  所以在米琪的幻想當中,文應當在電梯里吻她兩次——如果只有一次,那應當是在初三的冬天,而不是在好幾年之后。

  中

  在這一部分里將要敘述的事件也許不算多。若在一個安靜的下午,有一個人同他的貓或者狗,在家同坐一隅,慢慢歷數平生大事,多半他會發現一切微不足道。當事人很可能會為此而產生幻滅之感,幸而他的貓或者狗盤坐在他的膝頭,一派天真地仰望主人,還算令他感到些小人生的安慰。所以為安全起見,幻滅之事應當在安詳的時刻進行。
  跟我們通常的印象實在相反,值得敘述的東西絕非多不勝數,而是難覓影蹤。
  小說開始的那個秋天正午,我們看到米琪穿好衣服,下了樓,走上街頭。因為她這一行動代表她想拋棄一切,永遠離開,所以證明了她還是滿腦袋浪漫的想法。雖然視力范圍內的陽光很亮,看來似乎應當灼人,但是事實上秋天的太陽已經不再熱力充沛。涼澀的風吹動衣襟,鉆進米琪身上,那件對她而言太大的文的汗衫里面。她意識到自己穿少了衣服,不過皮膚上面微涼的觸覺,仿佛令她顯得更加清醒和簡約——當然這種感覺完全沒有正當理由。米琪微微側頭,斜視自己黑色袖子下面露出來的白手臂?磥砥つw有點干燥,不過手臂的顏色和線條,都讓她認為自己很清潔。此刻的她充滿了毫無理由的想法。
  米琪試圖簡潔地回憶她的過去,但是她發現實在無法忽略許多不體面的事情。最后她概括其中最主要的一件就是自己不夠好看。文曾經指出,她這是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虛榮想法。然而她并不能被他說服。她的生活是與此緊密纏繞的,她可以不難過,但是不能不好看——怎么能把這簡單地貶為虛榮呢?米琪生氣地想了一會兒,最后她認為文不大尊重她。
  米琪再次遇到文,是在大一的春天。她不彈鋼琴已經很久。她梳著馬尾,穿著匡威的鞋子,有時上課,有時翹課。在她的書包里,放著一個眼鏡盒子、一支曼秀雷敦潤唇膏、一瓶新V樂敦眼藥水、一管凡士林護手霜、一串鑰匙、一本很考究的皮封面記事本——是她考進大學的時候舅舅送給她的,還有一本英文原版凱呂雅克的On The Way,帶來帶去,從來沒有看完過。她學習打扮,讓自己好看一些,不過她并不是一個庸俗的大學生。
  芮玨在音樂學院,米琪常常去玩——有時候到淮海路逛街,逛完了也會意興闌珊地去找她。芮玨的宿舍暗幽幽的,即使在春天陽光明媚的午后,也拉起窗簾。米琪走進門,看見她半趴在桌子上,湊著鏡子在修眉毛。窗外的暖光,透過小花窗簾,照在她的側臉上,把她一半臉照紅了。房間里有一股泡面的味道。米琪說:你不要老是吃泡面呀,要得老年癡呆癥的。芮玨說:不是我吃的,是別人——你怎么又來了?米琪說:我來看看你呀。芮玨把眉毛夾放在抽屜里,鎖好,說:那你陪我去練琴吧。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起,米琪常常聽芮玨練琴?諘绲那俜坷,芮玨整個下午地練習著李斯特的練習曲,或者貝多芬的奏鳴曲,或者肖邦的敘事曲。這樣苦苦練習了很多時間,她覺得差不多了,就問米琪想不想聽什么,然后彈幾段肖邦的夜曲,或者圓舞曲。有時候她彈一些流行歌曲的段落,米琪和她兩個人都覺得很好玩。阮丹青出道的時候,米琪也在那個琴房的鋼琴上面彈《跟蹤》的前奏。有一次她還溫習了一遍《月光》,彈到一半覺得彈不下去了。芮玨坐在一邊,小聲說:你的手指現在沒力氣了。米琪說:我從小就這樣,彈不出力度的。
  就這樣,一個晚上,米琪重新遇見了文。那是在芮玨和她的同學在學校音樂廳的小型演奏會上。米琪到的時候,演出已經開始了——他們在演奏的是巴赫的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米琪喜歡的曲目。第一樂章終了,她扭頭,就這樣看見了鄰座的文。
  文也看見了她。令她后來始終十分詫異的是,文非常自然、毫不驚訝地招呼她的名字,就仿佛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每天都在這么招呼。他的聲音沒有任何高低起伏,表情平靜而愉快。他說:米琪,你也來聽音樂會啊。米琪說:是啊。我的好朋友就是上面那個彈鋼琴的。文抬頭看了一眼芮玨,說:哦,我表妹是第一小提琴。米琪說:真的?你表妹拉得很好的。文說:是嗎?我聽不大懂的,她叫了我好幾次,我才來的——我今天第一次來。
  第二樂章是米琪最喜歡的一部分。兩把小提琴不疾不徐地相互呼應,像情人一樣纏綿。巴赫總是平靜而愉快的,悠揚的抒情段落,永遠不會不莊重。在巴赫的音樂里面有米琪向往的從容生活場景,那些精致而不會過分的、寧靜而不會寂寞的、優雅而又完全是抽象的,同時又充滿了真情實意的,親切感人的情趣。米琪注視著臺上文的表妹——她很喜歡她拉琴的表情。她感到愉快,因而集中起精神。巴赫又一次帶給她新鮮的感觸。
  就在這一天,演出結束之后,芮玨認識了文。她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望著她。米琪對芮玨說:巴赫真的很好啊。芮玨說:是啊,巴赫好吧?米琪說:文是第一小提琴的哥哥。芮玨點點頭。米琪注意到她穿著一件淺薰衣草色的長袖襯衫,于是說:你這件襯衫很好看的嘛,是新的嗎?芮玨又點點頭。
  文說:今天晚上天氣很好的,要不然我就不高興來了。走吧,我請你們出去坐坐。
  他們來到一個嘈雜的爵士樂酒吧。半個小時之后表演開始了,他們三個相互之間都再也沒法說一句話。每間隔幾分鐘,米琪就看看文。他的鬢角看上去還是那個新鮮的樣子,毫無改變。她一直兩只手拿著飲料的杯子,杯子外面的水珠流到她裙子底下的膝蓋上,骨溜溜滾落下去。鼓樂喧闐,她的腦海很快不再清明。爵士樂好象讓她的皮膚收縮。
  午夜走出酒吧,米琪打了個噴嚏。芮玨說:哦喲,你感冒啦?文在旁邊說:里面冷氣開太大了。
  兩個月以后,米琪和文好了。這其中的過程,因為像所有愛情故事一樣流于俗套,所以并不值得敘述。最后這個結果是米琪很久以來所從沒有預料到的。然而當它發生的時候,看來一切又再平常不過。星期五的晚上,她在家里接文的電話,文說,咦,你房間里在放什么音樂?她說:巴赫的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文說:我的女朋友怎么會喜歡聽巴赫的。星期六的下午,文陪米琪出去逛街,然后到伊都錦樓上的沙龍餐廳去吃晚飯。他看她自己一個人把整份的石鍋飯都吃光了,就說:我的女朋友怎么會胃口那么大。吃完東西,米琪說:讓我來休息休息,看看買了什么東西……然后她把購物袋里的衣服一件件拉出來看。文在旁邊喝茶,看著她,說:我的女朋友怎么會喜歡穿米老鼠的衣服。
  被文稱作是他的女朋友——米琪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結果。她發現在自己的身上,有許多讓文感到新鮮好玩的東西,因而她自己也暗暗竊喜。
  剛開始好的那段日子,文常常到米琪的學校去看她,有時候等她下課。她坐在教室靠窗的座位,一扭頭,看見文站在外面抽煙,風吹著他,他好象不覺得。她陶醉于他那種專心等待的神情;仡^環顧教室,她覺得四周這些男同學跟文比起來,簡直就像小蟲子一樣微不足道。
  芮玨對米琪說:你現在不大來陪我練琴了嘛?這下你稱心了吧?米琪聽了笑笑。芮玨說:你現在還覺得不夠好看嗎?米琪聽了還是笑笑。
  米琪問文:我過去在你家上課的時候,你喜歡我嗎?文簡單地回答:不喜歡。米琪問:是不是因為我那時候不好看?文聽了,扭頭端詳她,然后面無表情地說:其實我那時候也是喜歡你的。米琪黯然說:你騙人。后來她還是時不時地提出這個問題,文有時候說喜歡,有時候卻說不喜歡。
  走在淮海路上,米琪指著前面走著的時髦女郎說:她好看還是我好看?文說:她好看。這樣穿過一條馬路,突然他又說:不對,還是你好看些。
  文一個人住,并不常;丶铱锤改浮透诅14歲那時一樣。跟他好了半年之后,米琪從學校宿舍搬到了他的小公寓——也就是在小說的開頭,她決定離開的地方。在這里住了三個月,米琪撐死了他的金魚,溺死了他的蘭花,弄丟了他的寵物蜥蜴,重裝了他的電腦操作系統。天晴風大的午后,她把他一千多塊錢買來的鞋子放在窗臺上曬,被風吹到樓下,落入了拾荒者的腰包。
  文總是說:你是不是我前任女朋友派來報仇的?
  文喜歡跟米琪在電梯里親熱。雖然住在一起,可以很方便地選擇家里的任何地方,但是他還是很喜歡電梯。有時候他在家里,米琪要出門,道了再見,他會趿著拖鞋趕出來說:我送你下樓。
  他的順序是這樣的:從耳朵開始,然后眼睛,然后嘴唇,然后頸窩——當然在電梯里一切都很匆忙,這些程序要壓縮完成。偶爾米琪化了妝,就說:不許碰我的臉!于是這個程序就省略了。

  下

  念大學的日子越往后越過得快。很多時候,米琪都沒有課。白天待在家里,文去上班了,她獨居寂寞,只好看小說。大樓底下一個煙紙店,新開了租書業務。有一天晚上米琪和文從外面回來,文去買香煙,米琪跟著他,就看見了柜臺上面一排嶄新的彩色小書。從此她開始念惡俗言情小說,借此打發時間。一天念完五、六本,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于是淘米燒飯。
  從廚房的窗子,可以看到樓下一條路。文總是從那里走過來。有時候他好象感覺到米琪在看他,就招招手。米琪在廚房里,長時間地往外面看,在無數個瞬間里,看到文走過來的那一個,只是一瞬。大多數時間,她持續地回想之前所念的言情小說。雖說所有情節都是惡俗的,很多細節還是淫穢的,不過一旦大量閱讀,一個人還是會受到這些小說的影響。所以米琪淘著米、洗著菜,開始幻想她和文之間的事情。她幻想文用兩只手捧著她的臉,憂愁地對她說: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你的,你不用問我為什么。
  當她這樣幻想著的時候,真實的那個文偶爾就會雙手插在口袋里,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入她的眼簾。真實的文的出現,使得她的幻想場面突然顯得可笑。于是她低下頭,用盡全身的力氣,開始快速淘米。片刻以后,文打開門,走進廚房,看見米琪滿臉通紅,就覺得她的樣子挺可愛。他站在她旁邊,看她把淘好的米放到電飯煲里,加水燒飯。他討好地說:親愛的,今天在家干了什么呀?米琪忙碌地在狹小的廚房里走來走去,擠過文的身旁,說:沒干什么。文又問:有什么要我幫忙的嗎?米琪再次擠過他的身旁,說:隨便你。這樣,文開始以為他在這里很礙事,于是一言不發,走出廚房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文聚精會神地看體育新聞。米琪端著碗,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說:文。文眼睛盯著電視機,問:?米琪說:你會不會離開我?文把碗放下,身體轉過來,佯裝發怒,粗聲說:米琪啊,你成天在想什么啊!
  睡前米琪洗澡。從浴室里出來,她看見文正在翻她的言情小書。文一邊翻,目光不離開書頁,一邊說:米琪啊,你成天在看這種東西啊。米琪慢吞吞地走過去,把書拿過來,合上,放在床頭柜上。文伸手摟著她的腰,柔聲說:現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米琪發怒,走到床的另一邊,背著文悶頭睡下。而文還是笑嘻嘻的。
  芮玨有時候到米琪這里來玩。門一開,她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薯片、話梅、瓜子、果凍,不一而足。米琪把塑料袋接過去,讓芮玨進來,說:你怎么還是那么喜歡吃零食?芮玨說:你不喜歡吃嗎?文不買給你吃,我買給你吃唄。
  芮玨走進房間,用拇指和食指拈起枕頭上的一本言情書,看看封面,說:你現在怎么成天看這個?米琪不耐煩地說:要死了,你是不是和文商量好了,一起來教訓我的。芮玨哈哈笑著說:這話從何說起。米琪走過去,把打開的薯片袋子放到芮玨鼻子下面,說:我沒事做。
  米琪和芮玨進行吃零食和聊天的消遣活動。像所有女孩子一樣,她們最多討論的是男人——從Brad Pitt到英俊的公共汽車售票員,無所不包。芮玨不時有個把男朋友,但是并不長久——這就給她們增加了富于刺激性的談資。每次當芮玨更換男朋友的時候,米琪就問她:這些人里你最喜歡的是誰?她只聽著這個問題,磕著瓜子,微笑不答。米琪又問: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人?她簡短地說:樣子要好看點。隨后沉吟良久,突然斜視米琪說:像文那樣的就很好啊。
  好象這并不是芮玨最感興趣的話題。她總是會突然詭異地笑起來,問:他還是那么喜歡陪你坐電梯嗎?米琪說:最近少一點了——他最近很忙的。于是兩個人歪在沙發上,心照不宣地一笑。
  她們不會甘心讓話題到此結束,通?偸潜M量更深入一些。到最后米琪會擔心地追問芮玨:沒有高潮正常嗎?于是她們更深入地討論一番,關于如何鍛煉自身素質之類。這并不能證明她們在性方面的知識匱乏。即使看了許多專家撰寫的勸諭,她們還是忍不住提出同樣的問題。
  芮玨就這樣影響了米琪在內衣方面的趣味。她是一個蕾絲狂熱癥患者,并且常常讓米琪參觀她的新文胸。不過米琪慢慢發現,內衣只是一個滿足自身物欲的物件。幾乎每次文都直接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面解開內衣扣子,然后把內衣連所有衣服一起脫下。她懷疑文喜歡解開內衣的動作,但并不在乎內衣的視覺效果。
  在文嘲笑米琪看言情小說之后不久,她詢問芮玨說:你有沒有過很可笑的想法?芮玨直爽地說:有啊,你指什么?米琪說:比如……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所幻想的場面比如出來。
  這天晚上,文回到家里,問米琪:芮玨今天來了嗎?米琪說:你怎么知道的?文說:每次她來,地板上就都是瓜子殼。
  文和米琪已經好了三年多。他們相互很熟悉。
  后來,在他們三個住在一塊兒的那段時間里,有一天米琪跟文到超市里去買東西。在冷藏柜前面,她問他:你和芮玨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文拎著購物籃,表情有點尷尬。米琪笑瞇瞇地朝他走上前去,勾住他的手臂,小聲說:告訴我呀。文說:我忘記了。
  米琪放開他的胳膊,走去拿酸奶。文沒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她。她一手拿著一瓶酸奶,扭頭望著他。昨天在家里,芮玨給他理發,把他的鬢角剃掉了。當時她在旁邊看著,哈哈大笑?墒乾F在,她覺得他沒有鬢角,看起來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文在那邊說:你看什么呀?拿好了嗎?她笑微微走過去,把酸奶放在他籃子里,說:文,你還是有鬢角好看。
  走在回家路上,米琪突然說:你是不是和芮玨在電梯里開始的?文回避她的目光,說:別胡說八道。米琪把手從他的臂彎那里往上伸,從短袖襯衫的袖管口伸進去,夠到他的腋下,用手指一探,笑道:你出汗了。她探頭,在底下望著他的臉,微笑說:你們就是在電梯里開始的。
  米琪很得意。她認為已經猜中了答案。她還記得有一次,芮玨來玩得很晚了,文說送她下樓,幫她叫輛車。這以后,他就會不時地送她下樓。這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她問他:你覺得芮玨哪里最好看?這個問題令他生氣起來。她又問了一遍。于是他皺起眉頭說: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呀!然而她還是很有興味,輕快地說:我覺得芮玨的背最好看。
  其實在這以前,米琪并不是沒有看到過芮玨的身體。念小學的時候,她們就在一個澡盆里洗過澡。后來她們結伴出去旅游,在普陀山,在青島,在北京,都住在一個房間。芮玨洗了澡,總是光著身子跑出來,蹲在地上,漫不經心地在包包里找衣服。米琪坐在床上看電視,手里拿著遙控器,忍不住還是偷偷地看她。她的背光滑細致,有很流暢的線條。電視機的光映在她肩膀上,變換著明暗,同時她的手臂提起來又放下,脖子慢慢地往下探,于是她的背影就好象水光在微微波動。米琪望著她背上沒擦干的水珠,欲墜不墜,逗留在肩胛上面,心里很想拿塊毛巾幫她擦干。她想象了一下柔軟的白色毛巾輕觸皮膚的情景,但是人并沒有動。
  相比之下,芮玨的胸就遠遠地不如米琪。雖說她的乳房并不能算小,但是像許多東方女人那樣,長得扁,不夠飽滿,有一副慳吝的面貌,雖然年紀還小,但是乳頭卻是干燥的深色,不大討人喜歡地往前撅著。而米琪卻柔軟白膩。洗了澡,她先不穿衣服,站在鏡子前面抹面霜,芮玨走進來拿東西,一看她,總是要大驚小怪地贊嘆一番。
  夏天的淺綠色陽光穿透薄薄的窗簾,照在文和芮玨的身上。四周很安靜,廚房里的自來水好象沒關嚴,發出滴水的聲音——米琪想起文總是說的一句話:做愛的時候放什么音樂,都是狗屁,狗屁。她一只腳在門外面,一只腳在門里面。在她的背后,是樓道里陰涼清冽的氣息,迎面則是房間里的溽熱不安。她感到文和芮玨在看著她,而她卻有點看不清楚。直覺叫她退出去,到陰涼的樓道里去安靜一下?墒钱斔s回門里面的那個腳,準備到外面去的時候,她聽到不知是樓上還是樓下的什么地方,有人在鋼琴上不熟練地彈奏巴赫。雖然那只是一個斷斷續續的小聲音,但琴鍵卻仿佛在她腦海中轟鳴。她意識到,往外走的這個動作,是個不夠堂而皇之的姿態,那仿佛將把她帶回一個不體面的過去,帶回童年時代去,她將無法主宰自己的面貌,不能決定自己的表情,并且,她再也彈不好鋼琴。巴赫提醒她,要更體面,更優美,更恬靜?上貌欢ㄖ饕,沒有把握,不知如何做到。
  于是米琪重新走進門去。文和芮玨已經穿好了衣服。芮玨拿著包,不知所措的樣子。米琪走過去,好象很親密地說:芮玨你別走呀。然后她在文的面頰上親了一下。
  夏夜里,臥室大開著窗,不時有室外的風吹進來。一天的燥熱結束之后,這個時間有許多生物都在活動。所以風并不是安寧的。米琪躺在最靠近窗的位置,感覺到窗外,夜空下的熙熙攘攘。同時她的心跳平靜下來,呼吸逐漸順暢。風吹拂她濕潤的身體,讓她稍微有點發涼。同時她的頭腦清明起來。
  隔著文,她看不到芮玨。不過她還是叫:芮玨?
  芮玨說:嗯?
  米琪說:你明天有事嗎?
  芮玨說:沒有。你呢?
  米琪說:我也沒有。我們出去逛街嗎?
  芮玨說:好的呀。我想買鞋子。
  米琪說:我也想買鞋子。我的涼鞋要壞了,難看死了。
  芮玨說:我喜歡帶子很細的涼鞋。
  米琪說:我也是。但是我穿不來高跟鞋。穿得疼死。
  芮玨說:我也不大穿。不過很好看……
  文突然開口說:你們兩個人干什么,那么晚了不睡覺,說什么買鞋子。
  米琪和芮玨一起笑了出來。文說:有什么好笑的。然后他翻身把背對著米琪,說:米琪,幫我搔搔背吧。米琪說:不高興,我要睡覺了。文不響,又翻一個身。米琪閉著眼睛,聽到指甲在皮膚上抓著發出的沙沙聲。那是芮玨的指甲。那個聲音,讓米琪仿佛看到皮屑隨著堅硬的指甲的移動,從文的脊背上紛紛脫落。
  米琪睜開眼睛,看見文頭枕著手臂,在對她笑。她微微探頭,給他一個濕吻。
  第二天早晨,米琪在衛生間梳頭,文進來洗臉。他在鏡子里望著她,說:還是你抓背比較舒服。米琪微笑回答:當然了,芮玨彈琴,不能留指甲的。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度過了最愉快的一個短暫時期。文幾小時幾小時地給她們講笑話,三個人笑得橫七豎八地倒在一起。白天,他們拉開窗簾,讓房間里盡可能地明亮,這樣他們三個人的膚色差異就很明顯。芮玨是光潔的青白色,在柔和燈光下會顯得高雅,但是普通日光有時令她看上去暗淡而憂郁。文是白凈東方男人的象牙色,身體的皮膚比臉暗一些,是深象牙,膚色淡化了骨骼和肌肉的輪廓,甚至使他的神情更加溫柔。米琪是水分飽滿的米白色,手腕內側帶點極淺的粉紅,呼應著乳頭的淺蜜色,明亮的光線使她的皮膚變得透明。當他們的四肢交疊在一起,這三種不同的膚色就深淺斑駁地混到一處,最后他們都迷上了這種組合方式。
  文出去上班的時候,米琪和芮玨就還是吃零食,聊天。不過她們現在不再談論男人的話題。芮玨帶來了在音樂學院上課記的筆記,讓米琪翻著玩;蛘咚齻冏夂芏嘤暗,在一起看。她們在家里常常忘記穿衣服,坐在沙發上看著影碟,突然有一個人就會端詳起另一個人來,然后說:你覺得我是不是胖了?另一個人說:沒有,我覺得我自己才胖了,你看我的肚子。于是她們一起伸手,摸摸對方的肚子。
  米琪現在了解芮玨的身體,好象那是她自己的。她知道芮玨皮膚的觸感,知道她手心發熱,肩膀冰涼。她還知道她臀部和大腿不夠光滑的部分。黃昏到來,她們懶懶散散,早早地躺到床上,背對著背看雜志。她的臀輕輕貼著她的臀,時間長了分開,有些涼颼颼的。過了一會兒,文回來了,帶回晚飯,很快地加入到她們中間。
  文還休了假,帶她們去三亞。正是夏末時節,他們遇到熱帶風暴,窗外雨霧迷離,椰子樹東倒西歪。于是到了海邊,他們還是一樣待在室內,賴在床上看東風和華娛的節目。芮玨說:我們是在亞龍灣嗎?文說:是啊,我們在亞龍灣。米琪傷心地說:我還帶了新的比基尼。文哈哈一笑,把手伸過去摟住她,疼愛地說:穿什么也沒有不穿好看。
  到第三天的傍晚,風雨開始變小。文坐到陽臺上面,拉上門,面朝大海,給上海的朋友打電話。房間里,桌上堆滿了吃剩一半的食物、啤酒罐頭和零食。三天足不出戶的室內生活開始讓他感到有點厭煩。
  米琪和芮玨呆在房里,一堆枕頭和被子的中間,側頭看著玻璃門外的文。天色正在慢慢地清澈起來,文赤著上身,穿著藍色短褲,坐在躺椅里,表情愉悅,然而與她們無關。芮玨柔聲問米琪:米琪,你為什么會喜歡文?
  米琪沉默地望著文的側影。她的手臂伸直,擱在沙發椅的紅色椅面上,輕輕碰到文放在那里的T恤的一角。她想了很久,緩慢地轉過臉,對芮玨說:可能因為他是我碰見的第一個男人吧。你呢?
  芮玨安詳地微笑,答道:我喜歡他吻我。他是我最喜歡的。
  第五天,他們出發回上海。飛機脫離地面的那一刻,米琪突然想,如果飛機失事,他們三個就此死在一起了,該怎么辦?這次她坐在中間。芮玨在靠窗的位子,出神地望著外邊不斷變高的天空。文在靠走廊的位子,閉著眼睛,準備好好睡一覺。她端詳著文的臉,一個念頭飛快掠過她的腦海:是否到了離開她這第一個男人的時候?
  回家以后,米琪找到了好幾年前丟失的文的寵物蜥蜴。
  那是一個周末的午后,雷陣雨將臨,天氣悶熱。他們三個人在睡午覺,而米琪第一個醒了。她翻一個身,挨著床邊,目光忽然被從床底下往外移動的一個東西吸引住了——那是她以前打掃房間時弄丟的長尾鬣蜥——通俗地講,是文飼養的美麗的變色龍。
  她悄悄爬下床來,把蜥蜴放在手里端詳。這時芮玨醒過來,抬抬頭,睡眼惺忪地問:你在看什么呀?米琪笑嘻嘻地說:我找到了文的一樣東西。芮玨問:什么呀?米琪輕輕走到床的另一邊,芮玨身邊,把蜥蜴放在她睡裙的下擺上。芮玨抬起上半身,歪著腦袋一看,立刻沒命地尖聲大叫。旁邊本來在熟睡中的文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芮玨受到驚嚇,坐在飯桌旁邊,從下午一直哭到天黑。文厲聲責備,說米琪不該搞這種惡作劇。米琪委屈地坐在芮玨對面,像十幾年前一起做功課的時候那樣,也失聲痛哭。文感到很無趣,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了從前收容蜥蜴的玻璃缸,把憔悴的寵物迎回老巢。
  天黑以后,開始打雷下雨。大家都沒情沒緒。文去廚房下了面,三個人圍著桌子一起吃完。米琪放下筷子,對依舊抽抽噎噎的芮玨說:芮玨,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芮玨搖頭說:不是,我沒有。她們對視著,一起破涕為笑。文嘆著氣說:我要給你們搞死了。
  電閃雷鳴的背景下面,米琪擁抱了芮玨,也擁抱了文。然后,他們一起探望了文的變色龍。

  結局

  米琪幻想她離開以后的情景。文和芮玨在家里等她,而她再不現身。他們打電話給她,她鎮靜地說:我走了,你們好好在一起吧。文掛上電話,把這個情況告訴芮玨,于是芮玨坐在窗前哭了。然后他們就很好地在一起。午夜夢回,他們有時說起她,猜測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沒有新的男朋友。到冬天,他們清理衣服,發現許多她的衣物,不知道應該拿它們怎么辦。文對芮玨說:你穿嗎?芮玨說:我不穿。于是文就把衣服拿去送給鄉下的親戚。
  文會不會給芮玨買一架鋼琴呢?
  或者,他們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芮玨厭倦地說:文,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我不愛你了。文微笑說:米琪走了,你也要走了嗎?芮玨說:我現在覺得當時對米琪那樣做是錯的。我覺得我對她做了很不好的事。文考慮了一下,說:那我不能挽留你了,你走吧,我會想念你的。于是他長久地吻她。她就哭了,站在臥室,面對一大堆東西,她說:怎么辦?我沒辦法整理我的行李。
  文到底會不會給芮玨買一架鋼琴呢?
  又或者,過了許多年之后,有一天她在街頭遇到了文,還遇到了芮玨。他們三個人又碰到一起。很久不見,他們都有所變化。文打量著米琪,高興地說:米琪,你現在很好看。米琪說:謝謝,我結婚了。你呢?文說:我怎么會結婚?我是不會結婚的。米琪又問芮玨:芮玨,你好嗎?芮玨說:挺好的,我馬上也要結婚了。于是他們一起去喝咖啡,聊了很久,隨后告別,各自回家。米琪在半路上停下來,買了一雙高跟鞋。另外一個方向,芮玨走進面包房買了個蛋糕,準備去做客。事實上,他們誰也沒有結婚,而只有文說了實話。
  米琪希望文給芮玨買一架鋼琴,因為他沒有給她買。
  半夜里,她醒過來,張開眼睛,看見文靠得她很近,嘟著嘴巴,睡熟了。她支起下巴,看著他,伸手指到他面頰上,輕輕滑過。一開始是光滑的,然后就碰到了胡茬。她手放在他的下巴上,愣了一會兒神,然后輕輕起身,到衛生間去小便。坐在馬桶上,她忽然流下了眼淚。她彎著腰,膝蓋用力并攏,小腿叉開,打著顫。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她緩過神來,起身洗臉。照照鏡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夠好看。最后她笑了一笑,告訴自己,愛情最后的寒流剛剛過去了。
  臥室里一片寂靜。文和芮玨都睡得很熟。
  在小說開頭的那個秋天正午,米琪走出門,離開了文和芮玨,而他們暫時對此還毫無知覺。她走在微涼的陽光下,雙手交叉在胸前,仿佛在擁抱文的黑汗衫。隨即她放下手臂,穿過一條馬路,又穿過一條馬路。風吹著她的頭發,讓她感覺自己干凈而有力。
  米琪終于可以更體面一些了。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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