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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勞動場面理會加熱烈了。
  我跑去抱米袋,搬、拋、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覺得我們不是在勞動,而是在狂歡,好像這些人可以永生永世這樣不知疲倦、快快樂樂地干下去,那勁頭兒真像隨時都可以抓起城里的鐘樓或尖塔,整個喀山城也濱握在他們手里,想搬哪兒就搬哪兒。
  這一天晚上,我過得前所未有的育快。真想就這樣一輩子瘋瘋癲癲、痛痛快快地勞動。
  甲板上大雨點兒嘩嘩落著,狂風還在呼嘯,黎明的薄霧中,落湯雞的赤裸的搬運工們,不停地跑動著,一邊笑著、叫著,顯示自己的力氣和勞動成果。
  這時了陣風吹開了沉重的烏云一角藍天上露出了太陽粉紅色的臉,這群快樂的瘋子抖動著濕乎呼的胡須,一齊向著太陽大叫。我真想跑上去擁抱這群兩條腿的動物,親吻他們,他們干活時那么機智靈活,真讓我心馳神往。
  沒有什么可以陰他們由衷快樂的迸發出來的力量。這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創造奇跡,它可以實現神話故事里只要一夜之間就建起美麗的宮殿和城市的幻想。陽光極其吝嗇地照了一兩分鐘勞動的人群,就被厚重的烏云遮住了,就像一個小孩掉進了大海,完完全全被烏云吞沒了。雨瓢潑一般下著。
  “歇工吧!辈恢l喊了一聲,立即招來了許多發怒的聲音:“誰敢歇!
  這場戰斗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要搬運貨物的時候,這群半赤裸的人們頂著狂風暴雨,不知疲倦玩命地勞動。我被他們身上爆發出來的強大力量震懾了。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輪上時,一個個東倒西歪像醉鬼似的睡著了。小火輪一到碼頭,他們就像一道灰色呢流擠上了岸,飛奔小酒館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
  在小酒館我見到了貝什金。他向我走來問道:“他們叫您干嗎去了?”
  我禁不住喜悅地告訴他這次勞動的情況。誰知他聽完露出一臉的不屑說:“傻瓜。傻瓜都沒你傻,你簡直是——白癡!
  他吹著口哨,像一條在水中游泳的魚似的搖擺著身體,從一排排的酒桌間走掉了,這會兒,搬運工們剛坐在酒桌旁熱火朝天地大吃大喝起來。角落里一個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小曲。
  噯唷,半夜三更時分
  老爺的太太呀
  上后花園
  尋歡作樂。噯唷
  這時有十幾個人的聲音加入其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同時用手在桌沿上打著節拍。
  打更人巡視到此
  看見呀,太太仰在地上……
  一時間小酒館里人聲嘈雜,有放聲大笑的,有吹口哨的,大有在一起胡說些無恥的小流話。
  我經人介紹認誤解了雜貨鋪老板安德烈·捷里柯封鎖。
  他的小鋪在一條荒涼小街的盡頭、垃圾占領的道路附近。
  他是一個患麻病的獨臂人,相貌溫和,銀灰色的胡須,眼睛里透出精蝗。他有全城最好的圖書室,收藏了許多禁書和珍貴版本書,喀山許多學校的大學生包括那些抱有進步思想的人們,都到他這兒來借書。
  安德烈的小雜鋪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緊挨著一個放高利貨的清教徒的住所,從鋪子里進去,有一扇門通向一個大房間,這間房子采光不好,只靠一扇向天井開的窗子射入微弱的光線。和大房間相連的是廚房,從廚房過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昏暗走廊的拐彎處,“躲”著一間倉庫,對了。這就是那間秘密圖書室。其中一些書籍是手抄的。比如拉甫洛夫的《歷史信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彼消列夫的文論集,《饑餓王》,《陰謀的把戲》——這些全是用鋼筆抄寫的,現在這些手抄本翻破了,書頁也卷了。
  我頭一次來小雜貨鋪的時候,捷里柯夫正在待客,他指著通向大房間的門向我示意,我進去一看:黯淡的房間角落里,跪著一個像是薩洛無修道院圣徒塞勒菲姆畫像似的小老頭,他虔誠地祈禱著?粗,我覺得不太舒服,也不協調。
  我聽人們說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里民粹派應該是革命家,既是革命家就不應該信上帝了,所以我認為這個禱告的小老的房間里是多作的。
  他禱告完,很認真很仔細地用手梳一梳白頭發和胡子,極為重視地看著我說:“我是安德烈的父親。你是誰呀?噢,幫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化了裝的大學生呢!
  “大學生干嗎非得化裝呀?”我問他。
  “是呵!毙±项^小聲說,“他們裝扮得再好,上帝也會認出他們的。!
  他到廚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猛然聽到喊聲:“噢,他長這樣兒呵!
  廚房邊上靠著一個白衣女孩兒,短短的金黃色頭發,臉色蒼白有點兒浮腫,兩只漂亮的藍眼睛在微笑,她像是街上廉價石印畫的小天使。
  “您用得著那么驚訝嗎?我的樣子真得很可怕嗎?”她說話的聲音細微顫抖。她十分小心地緩緩地向我靠近,走路時手緊緊扶著墻壁,奸像腳下不是牢固的地板,是搖擺不定的繩子似的。她全身顫抖著,仿佛有萬千支針扎進了她的腳掌,又像是墻壁上有火燙傷了她嬰兒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大肢走路的樣子更不像凡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很僵硬。
  我一言不發站在她面前,感到從未有過的狼狽和凄涼。這間默淡房子里一切都是怪異的。
  女孩兒坐到椅子上,還在抖動,就像椅子會突然從她屁股底下飛走似的。她十分坦率地告訴我,她近四五天才開始活動,她手腳麻痹躺在床上三個多月了。
  “這病是神經麻痹!彼⑿χ鴮ξ艺f。
  當時我似乎很希望還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分析她的病癥:神經麻痹。這么一個女孩兒,住在這個怪異的房間里得了麻痹癥。聽起來太簡單了。這房子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十分膽小地依偎著墻壁,屋角圣像前的小神燈分外明亮,神燈鏈子的黑影在飯桌的白桌布上奇怪地晃動著。
  “我聽好多人說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長什么樣了!彼f話的聲音像小孩子一樣細弱。
  這個孩兒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我十分不自在,她那雙藍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一切。而對這么一個女孩兒,我不可以也不會說什么,所以只好默默無語地看著墻上掛的赫爾岑、達爾文、加里波得等人的囤像。
  從小雜貨鋪闖進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淡黃色頭發,長著一雙沒有有教養的眼睛,立刻鉆進了廚房,然后用沙啞的聲音大叫:“你是怎么爬出來的?瑪麗亞!
  “他是我弟弟,阿列克塞!迸汉臀艺f,“我,起先在產科學校上學,后來病了。您怎么一句話也不說?您是不是害羞?”
  捷里柯夫走了進來,那只殘手插在胸前,另一只手撫摸著他妹妹柔軟的頭發,她的頭發被揉得亂糟糟的,他問我要找什么活兒。
  不一會兒,又進來了一個紅頭發、身材心稱的女孩兒,她用那又帶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扶起白衣女孩,一 邊走一邊說:“瑪麗亞。坐得時間不短了!
  瑪麗亞。白衣女孩兒怎么會起這樣一個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諧,聽起來都刺耳。
  我也從小雜貨鋪出來了,心里挺憋氣。但這并不妨礙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間怪房子里,我很想了解:他們如何生活?我覺得其中心有奇異之處。
  小老頭斯契潘·伊凡諾維奇蒼白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著而帶笑容向四周環視,嘴唇微微微翕動,像是祈求:“誰也別來打擾我!
  他終日像只兔子似的提心吊膽,總是提心有什么大禍突臨。他的內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
  殘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結成痂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辦了錯事被原諒了的淘氣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著,在高度間里橫著膀子晃來晃去。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雜鋪給他幫忙,是個又懶又饞又笨拙的小伙子。另一個弟弟伊凡在師蕩學樣上學,平時住宿,只有節假才回家。伊凡個子矮小,打扮得挺精致,頭發總是光光亮,那樣子倒像個衙門里的舊官吏。得病的妹妹瑪住在閣樓上,她不怎么下來。她要是下來我就不自在,感覺渾身被什么束縛住一樣難受。
  捷里柯夫的家務事由和清教稈房東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臉譜像木偶,長著一雙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紅頭發女兒叫娜斯佳,她經常到這兒來轉悠,每次她盯住一個男人時,尖鼻子的鼻孔就會習慣性的一吸一合。
  要說捷里柯夫家的真正主人還是喀山大學,神學院等各院校的大學生們,他們把這兒作為聚會點。這群人時時刻刻為國家為人民憂慮,每當有什么新消息:報約上的一篇文章、書本里的某些觀點、城里或大學里發生的不幸事等等,他們從喀山城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擠到捷里柯夫家的小雜貨鋪,慷慨激昂的狂熱爭論,有的聚在一起大聲辨論,有的躲到屋角竊竊私語。經常是他們拿來一本大厚書,然后手指頭戳到某一面上互不相讓地爭辯,各自說著自己的見解。
  我是不大明白他們在爭辯什么,不過我倒以為真理已經被他們洶涌的空話沖淡了,就像窮人家菜湯里的油星一樣很少了”我甚至認為有幾個大學生,和伏爾加河沿岸反對正教的分裂派教徒里,那些抱著圣經不放的老家伙們一樣迂腐。當然,我很清楚大學們的初衷是好的,他們希望生活更美好,即好真理被他們空洞的評說淡化了,但畢竟沒有全部淹沒。他們希望改變舊狀況,我也明白,我有同樣的想法。聽他們講話,經?梢园l現我想說但沒說的話。
  接觸到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仿佛即被開禁的犯人。
  在他們眼里,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塊好木材,他們很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中央委員的木式活兒來。
  “這是天才!彼麄儽舜艘娫诿鏁r總這樣把我推銷出去,還帶著一股顯然的驕傲自豪之氣,就像街上到處跑的孩子竟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幣,然后不能自己的向別人炫耀。我不喜歡被人們稱什么“天才”、“驕子”之類的,我是被人遺棄的孤兒倒是真的。有時那些指導我學習的大學生會讓我感到壓抑,有一回,我在書店的櫥窗里看見一本題為《警世箴言》的書,我讀不懂書名的含義,但我很想看這本書,就到一個神學院的大學生那里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這不是瞎胡鬧嗎。讓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別亂伸爪子了!边@個長得很像黑種人,卷發、厚嘴唇、白牙齒的未來的大主教先生嘲諷地對我說。
  他粗魯的訓教傷害了我。后來,我還是把書搞到手,這錢,有些是我在碼頭做工掙的,有上結是從捷里柯夫那兒借的。這是我買的第一本像回事兒的書,我很珍惜,至今依然保存著。
  總的來說,大學生們對我要求十分嚴格:有一次我讀《社會學入門》一書,我以為作者一是過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對人們文化生活的影響,二是忽略了富于創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獵人的功績。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一個從事語言學研究的大學生,聽了我的疑問,他那張充滿女性美的臉上頓時莊重嚴肅了起來,跟我講起了“批評權力”問題,嘮嘮叨叨足足一 個小時。
  “你先得信仰一種真理,才可以去批評,才有批評的權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彼麊栁。
  這是個在街上走都要讀書的大學生,他常常因為把書放在臉上而和別人撞架。他患麻疹傷寒病時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說:“道德必須是自由部分與強制部分的統一,統一……”可憐這位文弱文生,因為長期忍饑挨餓落得一副病態,再加上他拼命苦讀尋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虛弱了。
  讀書是他唯一的興趣所在,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求。當他認為內心的兩個矛盾達到了統一和諧時,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就會像孩子般閃爍出喜悅的光芒。我還記得離開喀山十年后,我在海爾科夫城見過他,他當時被流放了五年后又返校學習了。他總是生活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結核折磨死的時候,他還在調和尼采思想和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洛血,嗓子里呼嚕呼嚕地說:“矛盾不統一,就沒法活了!
  再后來,他死在上學去的電車車廂里了。
  我曾見過許多這樣為真理殉職的人,每當想起他們來,心中敬意就油然而生。
  經常來小雜貨鋪聚會的大約有二十個人,他們之中也不乏神學院學院學生,有一個叫佐騰·潘捷拉蒙,是日本人。還有一個大個子有時也來,他很獨特,寬闊的胸膛,密實的絡緦胡,韃靼式光頭,身著一件哥薩克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他總是寡言少語,愛坐在角落里,吸個煙斗,兩只沉穩的灰眼睛不停地望著大家?吹某鰜,他很留意我,目光不時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么稿的,他這么一看,我心里直發虛,有點害怕。在人人爭辯的大房間里,唯獨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們都在高談闊論,毫不掩飾大膽地說著自己的想法,他們爭論的趙熱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唇槍舌劍的辯論之中隱藏著見不得人的虛偽主義,我聽了很久也沒覺察到。這個大絡腮胡子在想什么呢?
  大家都叫他“霍霍爾”,這里除了安德烈再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過了不久我聽說他是個流放犯,在雅庫梯省流放十年,剛剛同來沒多外。了解他的欲望更加濃烈了,但這還不能使我有勇氣走上前和他認識,談話。我不害羞,也不怕見陌生人,我這人從來都是被好奇心奴役著,我渴望探知一 切未知,正是這個壞習慣使我一生也沒有認認真真地研究過什么。
  我聽他們談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么和他們的那樣不同呢?他們的觀點是:人民是真、善、美瓣化身,是一個神圣的群體,是高尚品德的始發地,我怎么沒見過這種人民呢?我見的有木匠、裝卸工、水泥匠,我還見過亞可夫、奧西布、葛利高里。我說的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人,而他們說的是抽象的人的整體。他們把人民看得高貴,并且愿意以人民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晌艺J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擁有者是他們,在他們身上才真正體現著博愛、自由的美好品德。
  這種博愛精神是我以前所沒有經歷過的,可是現在,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里都散發著博愛的光輝。
  這段時間,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變化,人民偉大、神圣的理論像春雨般滋潤著我的心田,那些描寫農村生活的樸素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給了我新的啟示。我覺得只有對人類充滿了最強烈的愛,才會激發出人追求生活意義的力量,從那以后我再不是只考慮自己,而是開始為他人著想了。
  聽安德烈說,他開雜貨鋪賺的錢,都用來幫助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們了。他就像一個虔誠的助祭侍奉大主教作彌撒似的,在這些人群中轉來轉去,不時地為他們的聰慧機智而欣喜。他時常情不自禁地面帶笑容將殘手插入懷中,另一只手捋一捋軟軟的胡須對我說:“您聽。多么好呵?”
  這群人中有一個叫拉甫洛夫的獸醫,他說話的聲音就像鵝叫,他獨樹一幟地發表與大學生們相反的言論,每當這種時候,捷里柯夫就驚訝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說:“瞎搗亂!
  安德烈和我一樣欣賞這些大學生,可是大學生對待他卻像老爺對待奴仆或酒店的小二兒似的隨便吆喝,他并沒有覺察到這一點?腿藗冎饾u散去,他時常留宿我,我們以地為席鋪一塊毛毯在地上睡。夜里在神像前那盞燈的照耀下,我們暢所欲言,喋喋不休。他帶著教徒所特有的虔誠與歡悅告訴我:“以后能發展出百八十號他們這類出眾的人才,占據國家的各個重要位置,世界會翻個過的!
  安德烈長我十來歲,看的出來他非常喜歡紅發姑娘娜斯佳,在人前他故意對她不屑一顧,甚至和她說話的語氣很冷漠,愛慕的眼光倒是時時刻刻追隨其后。當只剩下他倆兒在一起時,他就唯唯諾諾,唯命是從,露出乞求諒解的笑容,一 只手還不忘記捋著稀軟的胡須。
  他的妹妹瑪麗亞常常站在角落里聽人們辯論。她聽得極為認真,神情嚴肅,臉緊繃著,大眼睛瞪著,當聽到辯論高時,她會發出一聲尖銳的喊聲像是有人把冷水澆到了她的脖子里。
  總有一個紅發醫學大學生圍著她轉來轉去,他故弄玄虛伏在她耳邊小聲說話,并擠弄一下眉頭?瓷先ビ幸馑嫉。
  秋天來了,我必須有一個固定“職業”了。我被眼前所發生的新鮮事給迷住了,活兒干得越來越少,幾乎是靠別人養活,這樣的面包吃起來是困難的。我為自己找了一個營生——到瓦西利·塞米諾夫而包坊打工。
  這段時期的生活是艱難的,也是很有意義的,在我后來寫的短篇小說:《老板》《柯諾娃洛夫》《二十六個和一個》等中,曾經描述過這段生活。
  肉體的痛苦是膚淺的,只有精神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自從進了那家面包作坊的地下室后,就和我以前天天見面天天談話的人隔絕了,我和他們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高墻。
  沒人來看我,我也因為每天十四個小時的工作,沒有閑暇到安德烈那兒去。遇到假日就睡覺或是和作坊里的工作們瞎鬧。
  一開始,有些同伴就把我當成了開心丸,還有一個跟小孩似的,就喜歡聽有趣的故事。
  誰知道我竟給他們講了些什么呀,總之,效果不錯,居然引發出他們對某種不很清晰,但輕松,美好生活的向往。有些時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們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緒暴露無遺,我為自個兒高興,我私下以為我在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在教導人民呢。
  我也有自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那么弱小,那么無知,有時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知道。
  這種時候,我就感覺自己仿佛被遺棄在一個昏暗的地洞里,地洞里的人就像大蟲子一樣蠕動,他們不敢正視現實,終日鉆酒館逛妓院,到妓女冰冷的懷抱中尋求安慰。
  每月月底領薪水時,他們必去光顧妓院,在這個美妙日子到來的頭一個星期里,他們就開始想入蜚蜚了。等嫖宿回 來,很久很久還沒有從那份甜蜜中醒來,他們厚顏無恥地炫耀自個兒的床上功夫,以及怎樣的蹂躪妓女。談到妓女,他們一臉的不屑,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為什么,當我聽到他們這樣談論時,心中一陣悲傷,難過。我仿佛看到煙花巷里一個盧布一晚上的妓女,我的同伴們迫不及待的丑惡行徑,雖然可恥但尚可理解,可是其中一些人的肆無忌憚、好色、放縱,卻讓人發指。當然,這里并不排除他們故意炫耀的虛榮心的滿足。對于性我有些恐懼地感到好奇,所以就比較敏感這種事,我還沒有品嘗過女人的滋味兒,為此我感到心中不快:無論是妓女還是同伴都無情的譏諷我。沒多久,他們再去逛妓院,就不帶我我,他們照直說:“老弟。你就別去了!
  “為什么不讓我去?”
  “和你在一塊兒別扭!
  我記住了這句話,覺得其中大有含義,可我沒弄太明白。
  “你看看你。跟你說別去了。你去讓人掃興……”只有阿爾及姆比較明朗地帶著冷笑說:“你像個神父,又像個不通情理的老爸!
  起初妓女們還笑話我放不開手腳,后來就憤怒了:“你是不是嫌棄我們呀?”
  那個漂亮豐滿的四十歲的波蘭“姑娘”捷羅莎·布魯塔,是這里的“媽媽”,她用家狗一樣溫順的眼神望了我一下,說:“我說姑娘們,別逗他了。他一準是有情人了,是不是?
  這么健壯的小伙子,肯定給情人迷住了,錯不了!
  她是個酒鬼,喝醉了就丑態百出,酒醒時則判若兩人,她沉穩、冷靜,體貼人的性格讓我佩服。
  “最奇怪的就是那些神學院的大學生了!彼f,“他們真會玩兒:先讓姑娘在地板上打肥皂,再把赤條繁榮的姑娘手腳向下放在四個瓷盤上,然后對著姑娘的屁股用力推一掌,看看她在地板上滑行的距離。一個完了,再來一個,你們說,這叫什么事呀?”
  “你瞎說!蔽艺f。
  “喲,我干嗎撒謊呀!彼械,依然心境平和地說,但平和之中帶著一種說服人的意思。
  “這是你們自己編造的!
  “一個姑娘怎么可能編這種事呢?我又不是瘋子?”她眼睛瞪起來了。
  大家洗耳恭聽著我們的爭論,捷羅莎繼續用冷靜平淡的話語述說著嫖客們的古怪行為,她很想弄清楚人:人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在場的人們都厭惡地往地上吐唾沫,他們罵著粗話。我以為捷羅莎是有意誹謗我喜愛的大學生,就對他們說大學生是熱愛人民希望人民生活好的。
  “你說的是伏斯克羅森卡亞街上那所學校的學生,我說的是從城外阿爾斯克波爾神學院來的大學生。他們是教會里的,都是孤兒。孤兒們長大了必定是小偷、流氓、壞蛋。他們無情無義!
  “媽媽”所講述的故事和妓女們對大學生,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層人物所說的怨恨話,我的同伴們不僅僅是厭惡的氣忿,還充滿了驚喜,他們發現:“這么說,這些受過教育的人還不如我們呢!
  聽他們這么說,我難過極了。望著他們,感覺這些人就像城市的粉塵,本應到垃圾堆里去的現在卻到了這間昏暗的小房間里,在這里烏七八糟的折騰一通,又帶著滿肚子的怨恨分散到喀山的各個角落去了。由于情欲和生活的郁悶他們從四面八方躲到這個骯臟的洞穴里,極為荒唐的地唱著動人的情歌,談論受過教育的人們的軼文趣事,這是他們的一貫作風:譏諷、嘲笑、敵視他們不理解的東西。我甚至認為這“煙花柳巷”就是一所大學,我的同伴們從這所大學里獲得了丑惡的知識。
  可憐的賣唱的姑娘們,在污濁的地板上來回走動,一個個像霜打了,拖著腳走路。在手風琴的哀音和一架破鋼琴無可奈何的顫音里,擺動著柔弱的腰肢。望著眼前的一切,心中一陣朦朦朧朧的憂思,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盡人意,“趕快離開這兒!蔽业男那閴臉O了。
  在面包坊里,只要我說有人毫不為已地為他人尋求自由與快樂時,就會有人提出質疑:“但姑娘們并不這么認為!
  然后他們開始為我進行猛烈攻擊。我當時很自信,我覺得自個兒象一條不馴服的小狗,但比大狗還要聰明和勇敢,所以我對他們毫不客氣,甚至大發脾氣。我認識到思考生活和實際生活同樣不容易。我有時會對同伴們的忍耐性感到憤怒,我真不理解他們會心甘情愿忍受酒鬼老板的污辱,他們的順從和毫無休止的忍耐精神激起了我的怨恨。
  我的精神處于非常痛苦時期,就在這時,命運發生了轉機我又接觸到一種新的思想,雖然它是和我敵對的,但它仍然從心靈深處觸動了我。
  一個風雪之夜,大風呼嘯,像是要把天空扯碎似的,厚厚的白雪覆蓋著大地,仿佛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太陽自此沉沒不再升起了。這正是懺悔節之夜,我從捷里柯夫那兒出來返回面包坊,我瞇著眼,迎著風雪前行,突然我的腳下被什么一絆,正跌倒在橫躺路上的一個人身上,我們彼此咒罵著,我罵俄話,他罵法文:“呀,魔鬼……”我的好奇心被引發出來,我將他攙扶起,讓他站好。他個子矮小,比較瘦弱。他一下把我推開,吼道:“我的帽子。
  他媽的。給我帽子,我快凍死了!
  我幫他找到帽子,抖了抖雪給他戴在因怒而倒豎的頭發上,可他卻不通情理地把帽子摘下來搖晃著,用俄法兩國話罵我:“滾。滾!
  然后突然向前狂奔,消失在雪夜中了。走著走著,我鬼使神差地一回頭,看見他站在電線桿子旁,雙手抱著沒有路燈的電線桿子。并鄭重其事地說:“琳娜。我快死了……唉,我的琳娜……”看得出來,他喝醉了,要是我不管他,他會凍死街頭的,我走過去問他住哪兒。
  “這兒是哪條街呀?”他帶著哭腔說,“我也不知道往哪兒走!
  我拽住他的腰,拖著他向前走,一邊不斷地尋問他的住址。
  “在布萊克街……那兒有好幾個浴池……就是家了……”他用凍得發抖的聲音說。
  他一溜歪斜地向前走,弄得我走路很吃力,我聽到他的上牙在打下牙:“要是你知道,”他一邊撞靠著我,一邊嘟嘟囔囔地說。
  “什么””
  他停下來,一只手舉起,吐字清晰甚至帶點得意地說:“要是你知道,我要帶你去哪里……”他把手指頭含在嘴里,身子搖擺得快站不住了。我伏下身,背著他走,他把下巴抵在我的腦袋上不停地埋怨:“要是你知道……我快凍死了。哎呀,我的上帝呀……”在布萊克街上找了半天才算弄清他的住所。我們終于爬到一個小配房門前,它幾乎被院內的雪花淹沒了。我們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到了房門口,小心翼翼地敲一下門,他對我低聲喝斥:“噓,小點聲……”一個身著拖地紅衣的女人開了門,手中持著燭臺,把我們讓進屋后,她悄無聲息地走到一旁去,也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副長柄眼鏡,仔仔細細地開始了對我的觀察。
  我向她說明,這個人的雙手已經凍僵了,應該讓他脫掉衣裳,上床睡覺。
  “是嗎?”她說話聲音像女孩兒般清爽。
  “得把他的手浸在涼水里……”
  她好像沒聽懂我的話,只是用眼鏡向屋角的畫架指了指,那兒有一幅風景畫,上面畫著樹木,還有一條小河。我奇怪地看了看那女人毫無表情的臉,她居然轉身走向桌子旁坐下,桌子上點著一盞帶粉紅色燈罩的臺燈,她若無其事地把玩著一張“紅桃J”紙牌。
  “您家有伏特加嗎?”我高聲問道。她仍然無動于衷,繼續玩兒她的紙牌。我費勁兒背回來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腦袋搭拉著,港澳得通紅的雙手垂在身旁。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著我,我把他抱到躺椅上,給他脫掉衣服。躺椅后面的墻上掛著許多照片,其中仿佛有一個系白絲綢的花圈,在白絲綢上赫然寫著:獻給舉世無雙的吉爾塔。
  “真見鬼,你輕點!蔽医o他搓手時,他疼痛地叫著。
  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手中還在玩弄紙牌,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有一只鳥嘴一樣尖的鼻子和一雙大眼睛。她終于舉起少女般的雙手,撫摸自己如假發般濃密蓬松的灰頭發,用少女般的聲音發話了:喬治。你找到米莎了嗎?”
  這個叫做喬治的男人推開我,立即坐起來答道:“他不是去基輔了嗎?……”“是的,他去基輔了!彼种貜土艘槐,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紙牌。我感覺她說話簡單明了但很冷漠無情。
  “他就回來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真的嗎?”她又喃喃自語道。
  幾乎赤裸的喬治跳下躺椅,跪在女人腳前用法語說了幾句話。
  “這我不在意!彼枚砦拇鸬。
  “你知道嗎?我在這冰天雪地和狂風中迷了路,我差點兒凍死,”喬治緊張地對女人說,一邊還輕輕地揉著女人的手。
  喬治看上去有四十來歲,黑胡順紅色嘴唇的臉上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情,他用手狠勁兒地抓著馬鬃似的灰發,此時他咬字已經很清楚了。
  “明天我們去基輔!蹦桥巳讼袷菃栐,又像是下決心似宣布。
  “好吧,那就是明天去。不過現在該休息了,你快上床睡覺吧,都快半夜了……”“米莎今晚不回來嗎?”
  “不會的。這么大的風雪……走……我們去睡吧……”他手持燈盞扶著女人進了書櫥后的小門,我一個人在外屋呆了很久,內心平靜地聽著喬治沙啞的低語。暴風雪像是長了毛爪子,不時地抓著窗玻璃,地板上化了的雪水羞澀地反射出燭焰的光輝”房間擠滿了家具,暖融融的,讓人心情很放松。
  喬治總算是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手中的臺燈罩撞擊著燈泡。
  “她睡了!
  他把燈放回原入,站在屋子中央,若有所思,眼睛也不看我,說道:“怎么說好呢?今晚如果沒你,我早就凍死了……謝謝你。
  你是干什么的?”
  他把頭一側,傾聽著里屋里細微的動靜,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她是您妻子?”我小聲說。
  “是妻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彼匕,聲音雖不響亮但十分清晰,并開始用手狠抓頭發。
  “對了,你喝茶嗎?”
  他遲鈍地走向門口,又猛地站住,他想起來傭人因為魚中毒住院了。
  我說我自個兒來燒茶炊,他表示贊同。他一定是忘了自己幾乎赤裸著身子,只顧光著腳啪嗒在地板上走,他把我帶到一間極小的廚房里。背向爐火說道:“要不是你,我大概早死了。太感謝你了!
  猛地他渾身抖動了一下,恐懼地瞪大雙眼。
  “萬一我死了,她怎么辦?天!
  他看著漆黑的臥室門口,快速地小聲說:“她有病,她有個兒子是音樂家,后來在莫斯科自殺了,她還在盼他回來,已經兩年了……”我們一起喝茶時,他語無倫次地講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話。
  他告訴我這個女人原來是地主,他是歷史老師。給女人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德國人,是個男爵),到歌劇院謀生。雖然她的丈夫使盡解數,但也無濟于事,他們始終過著快樂的同居生活。
  他瞇著眼一個勁兒地瞅著廚房里的某個角落的什么東西和火爐旁已經破料的地板。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熱茶,燙得他眉頭一皺,眼睛直眨。
  “你是干什么的?”他問我!班,烤面包的工人。怎么不像?為什么?”
  他顯然有點不知所措,像只入網的小鳥一樣驚慌地望著我。我簡單地講述了我的歷史。
  “噢。是這樣!彼p聲叫著,“是這樣!辈恢趺椿厥,他突然變得活潑了,他問我:“你聽過丑小鴨的故事嗎?一定讀過吧?”
  他的臉變得歪歪扭扭,嗓子里發出讓人驚異的尖啞聲憤怒地說了起來:“多么動人的故事。我像你這么大時也幻想過,我會不會變成一只白天鵝呢?你看看我吧……我應該去神學院,卻上了大學。我父親是神父,因此和我斷絕了父子關系。我在巴黎學習人類的悲劇史——進化論。是埃我也發表了文章?墒。這究竟是怎么搞的……”他嚇人地猛然跳起,又坐到椅子上。認真地聽聽房間里的動靜,繼續說:“進化,多么好聽的字眼。這是人們發明出來欺騙自己的。
  人類現有的生活根本就毫無意義,是不合理的。如果沒有奴隸制就不會有所謂的進化,沒有少數統治者,社會就不會進步。
  “我們越是想改善生活環境,減輕勞動強度,就越會使生活困難重重,勞動也更加沉重。
  工廠、機器,然后再造機器,還有什么比這更愚蠢的呢?工人越來越多,生產糧食的農民越來越少,我們需要的就是通過勞動向自然界索取糧食,我們別無他求。希望越小,幸福越大;希望越多,自由越少!
  他當時也許是口不擇言,但他的確是這樣說的,他的思想是多么不可思議。這種怪論邪說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他又發神經了,激動的尖叫一聲,又立即羞澀地望一下臥室的門,靜聽了一會兒,然后憤慨地小聲念叨著:“人是十分容易滿足的,我們需要的不多:一塊面包和一 個女人而已……”他用一種神秘的語調,和我從未聽說過的語言及詩句說起了女人,他的樣子就像小偷貝什金。
  看得出來他是個愛情崇拜者,從他的嘴里一下子吐出一 連串我十分陌生的名字:貝爾雅德、非亞米塔、勞拉、妮依……他向我講述了詩人甚至國王和上述美女們的愛情故事,朗育了幾段法國抒情詩,朗誦過和中還不忘記用他纖弱、赤裸的手臂合著折節。
  “愛情和饑餓統治著世界”,聽完他的話,我猛然記起這段熾熱的語言在一本革命小冊子《饑餓王》的標題下出現過,于是我更加覺得他們的話意義深遠。
  “人類追求的是忘記和享樂,而不是知識!

  他的想法震撼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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