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瑪麗亞 但愿您的芳名在這里是經過祝福的黃楊枝, 雖不知摘自哪一棵樹, 但一定已被宗教圣化, 并由虔誠的手所更新, 因而永遠翠色蔥蘢, 庇護家園。 巴爾扎克 某些外省的城區,總有一些房子讓人一看就感到凄涼,就像見到最陰森的修道院、最蕭條的曠野或者最破落的廢墟一樣。也許修道院的沉寂、曠野的荒漠和廢墟的凋敗,那些房子都兼而有之。里面的住戶生活得悄無聲息,讓外地人直以為那是些無人居住的空宅;不過一有陌生人在街上走動,窗口倒會有人突然探出一張不動聲色的面孔,像僧侶一般,朝窗外冷漠而陰沉地瞥上一眼。索繆城里有一所住宅就具備上述的凄涼成分。它坐落在一條起伏不平的街道的盡頭;那是一條直通上城古堡的街道,如今已少有人來往;盡管冬天冷,夏天熱,有幾處還陰暗不堪,它卻自有引人之處:石子的路面始終清潔干爽,而且回聲清脆;街面狹窄,線路曲折,兩旁的房屋屬于老城區,安靜地蜷伏在城墻腳下。三百多年的古宅雖然是木結構,倒還結實。房屋的格式多種多樣,給索繆老城區的這一地段平添獨特的情調,足使熱心訪古的游客和藝術家們駐足留連。誰能經過這里不贊嘆縱橫于屋面的那些厚實的木板呢?它們兩端都雕刻著稀奇古怪的圖案,構成一溜黑色的浮雕,橫貫于大多數房屋的底層之上。這一家橫木上覆蓋著青石板,給單薄的外墻勾出一條條藍線,木結構的屋頂被歲月壓彎,朽蝕的屋面蓋板經過多年日曬雨淋也扭曲走形;那一家發黑的窗臺十分醒目,上面原先的精細雕紋如今模糊難辨,而且仿佛已脆弱不堪,承受不住貧苦女工放在上面的棕紅色的陶土花盆,只勉強地支托著盆里瘦長的石竹和月季。再往前去,有幾家大門上凸出粗壯的釘頭,釘頭上鐫刻著家傳的象形文字。這些象形文字本來就是老祖宗們隨心所欲勾畫出來的,其含義今天當然不易考證;有的或許是哪位新教徒表明信仰的記號;有的或許是反新教聯盟的成員用來詛咒亨利四世①的咒符。有幾戶市民階級的人家,門上也刻有鄉紳的家徽,表示自己的祖輩曾享有主持市政的光榮,免得后人淡忘?傊,這里的門上記載了整部法國的歷史。有一幢房屋破舊得一晃三搖,外墻的泥灰卻留下當年能工巧匠的高超手藝;隔壁是一所貴族宅第,在石砌的拱形門楣上,祖傳的紋章尚依稀可辨,但畢竟經受過一七八九年以來一次次席卷全國的革命風浪的吹打,如今只剩下劫后的余痕。邊條街上的鋪面既不像小店也不像貨棧。熱衷尋訪中世紀文物的人會發現這里的一切跟上一輩的女工習藝工場一樣簡陋樸實。低矮的店堂既無貨攤也無貨架和玻璃櫥窗,進深很大,里面陰暗,內外都沒有一點裝璜。大門分上下兩截,門上很不講究地釘上了鐵箍、鐵鋦;門的上半截往里開著,下半截裝有彈簧門鈴,不斷地被人推進推出?諝夂完柟鈴拈T的上半截往里灌,或者通過氣窗、天花板和矮墻之間的空檔進入店堂,半人高的矮墻上面有便于裝卸護窗板的滑槽,結實的護窗板清早卸下,傍晚裝上之后再用鐵閂鎖得嚴嚴實實。這矮墻是用來陳列商品的,但是決沒有為招徠顧客而精心布置。陳列的商品按經營對象的不同而不同,無非是三、兩桶食鹽和鱈魚,或者幾捆纜繩和帆布;樓板的橫梁上掛幾束閃閃發亮的黃銅絲,靠墻放一溜金屬的酒桶箍,或者在幾個架子上擺出一些布匹。進去看看?一位青春煥發的白凈姑娘,裹著潔白的圍巾,露出通紅的手臂,應聲放下正在編織的活計,忙向后鋪叫她的父母;這時店東就會出來聽你吩咐,態度或冷淡或殷勤,或有問必答或愛理不理,全憑店東不同的脾性。成交的也許不過是兩個銅板的小交易,也許是高達兩、三萬法郎的大生意。你還能見到專做橡木板材生意的老板坐在店堂門口,繞動著大拇指跟鄰居聊天;表面看去,他不過有些做酒瓶架的劣質板條,但是在碼頭那邊的木工場里,他的貨源足以供應安茹地區一切箍桶作坊的全部用料。遇到好年景,他能算出箍桶匠們總共需要多少板材,計算之準確,誤差不超過一兩塊板材。一天陽光能教他發財,一場惡雨能讓他虧本。半天之內板材市價能跳到十一法郎或跌到六法郎。這一帶跟都蘭地區一樣,氣候的陰晴決定市場的盛衰。種葡萄的、有田產的、木材商、箍桶匠、客棧老板、船行老大,都眼巴巴地盼望晴天;晚上睡覺時唯恐天一亮就聽說夜里上了凍。他們既怕刮風,又怕下雨,更怕天旱,只盼雨水、云彩和晴暖的氣候能隨人所愿而適時地降臨。晴雨表讓人時喜時憂,一會兒使人緊鎖愁眉,一會兒又教人笑逐顏開。這條街是索繆城里的“大馬路”!昂靡粋金子般的天氣!”這句話促動整條街上家家戶戶都扳著手指算賬;人人都會跟鄰居說:“老天爺下金雨了!”他們心中有數:一道陽光,一場時雨,會帶來多少好處。在晴朗的季節,每逢周末,盡管還沒有到中午,你就別想買到一文錢的東西。這里講信用的生意人也都有自己的葡萄園、自己的田地,他們需要趁著好天氣到鄉下去忙上幾天。所以,買東西和賣東西,收支和盈虧,他們早都算計周全;平日里生意人盡可以把十二小時中的十小時用來說笑聊天,沒完沒了地發表高見,飛短流長地傳遞閑話,窺探隱私。誰家的主婦買回一只竹雞,準有人要問她的丈夫:燉雞的火候是否恰到好處?誰家的姑娘在窗口探一下腦袋,決躲不過一幫又一幫閑人的眼睛?傊,誰的內心都幾乎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連黑乎乎、靜悄悄、讓人無法看透的深宅大院,也遮不住半點秘密。人人幾乎都永遠像生活在露天一樣。家家戶戶都在大門外吃午飯,用晚餐,拌嘴斗氣。路過這里的外鄉人被他們品頭論足,挨個兒分析。從前,到內地來的人總不免挨家挨戶地受到取笑,由此而產生一段段故事;擅長編制市井笑料的安茹居民也從而獲得“牛皮大王”的美名。老城區像樣的舊宅都坐落在街道的高處,原先這都是些當地頭面人物的公館。我們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所凄涼舊宅中,這些房屋在法蘭西淳樸民風日益衰微的今天,只成了世道人心還樸實的舊時的遺物。順著這條古色古香的曲折街道一路走去,連最不足掛齒的小東西都能喚起你思古的幽情,整個氣氛使你不得不浮想聯翩。你會發現有一處拐角相當陰暗,格朗臺先生的公館的大門就龜縮在這凹處的中間。倘若不跟你說說格朗臺先生的身世,你就無法領會在內地把誰的家稱作公館該有多大分量。 -------- 、俸嗬氖溃ㄒ晃逦迦涣弧穑杭{瓦爾國王,信奉新教;一五八九年襲承法蘭西王位,為便于治國,于一五九四年皈依舊教(天主教),并倡導寬容。 格朗臺先生在索繆城里頗有聲望,凡在內地只住過幾天或者根本沒有住過的人難以弄清這種聲望的前因后果。當地還有人叫他格朗臺老爹,不過這么稱呼他的人大多年事已高,人數日益減少。他在一七八九年的時候,是位相當有實力的箍桶匠,能讀能寫,善于算賬。共和政府在索繆地區拍賣教會產業的那個年月,箍桶匠才四十上下,同一位富裕的板材商的女兒結婚不久。格朗臺把手頭現款再加上妻子的陪嫁,湊成一筆兩千金路易的資本,攜款直奔縣政府;他用岳父給的二百枚面值加倍的金路易,從監賣國有地產的兇狠的共和政府官員手中,廉價買到區里最好的幾片葡萄園,一座修道院和幾塊按收成交租的分種地。這種便宜交易盡管不公道,卻是合法的。索繆城的居民本來就沒有什么革命思想,他們把格朗臺老爹看成敢作敢為的共和黨,熱衷于新潮流的愛國派。其實箍桶匠只看中葡萄園。他被任命為索繆地區行政機構的委員。他的息事寧人的處世態度對當地的政治和商業都產生過明顯的影響。政治上他包庇貴族,千方百計阻撓當局拍賣流亡貴族的產業;商業上他承包供應共和軍一、兩千桶白葡萄酒,共和政府把原來打算留作最后一批拍賣的地產,幾片屬于一家女修道院的肥沃的草場,劃到他的名下,算是付給他的酒錢。到拿破侖的執政府上臺之時,好好先生格朗臺被委任為市長;他治理有方,葡萄園的收成更好上加好。拿破侖稱帝之后,格朗臺成了無職無權的白丁先生;实鄄幌矚g共和黨,有“紅帽子”嫌疑的格朗臺的職務于是被一位有貴族頭銜的大地主接替;那人后來在第二帝國時期被晉封為男爵。丟掉官職,格朗臺先生并不惋惜。他當政時已經為民造福,修了好幾條高質量的公路,從城里直達他在鄉下的產業。他的產業在丈量登記時占了很大的便宜,只需繳納微薄的稅金。他在各處的莊園自從官方登記上冊之后,靠他持久而精心的耕作,都成了享譽一方的“尖子”,這一術語專指那些能生產極品佳釀的葡萄園。為此,他簡直有資格申請榮譽團的勛章。免職發生于一八○六年,當時格朗臺先生五十七歲,他的妻子三十六歲,他們合法愛情的結晶、獨一無二的寶貝女兒才十來歲。大約是老天爺憐恤他丟官,想給他一點安慰吧,那一年他接連得到三筆遺產:先是他的岳母谷迪尼埃太太的,然后是他妻子的外公拉倍特里埃先生的,最后是格朗臺自己的外婆讓蒂葉太太的。三筆遺產數目有多大?誰都不知道。三位老人生前愛錢如命,長期以來積金攢銀,私下里以把玩金銀當消遣。拉倍特里埃把放債叫揮霍,總覺得守著金錢比放高利貸實惠。所以索繆城的居民只能根據面上的收入估算他們究竟有多少積蓄。于是格朗臺先生得到新貴的頭銜,那是我們拚命講平等也抹煞不了的殊榮,他成了當地最舉足輕重的納稅人。他經營的葡萄園總共有七十公頃,遇上好年景,可以生產七、八百桶好酒。他還有十三處按年成交租的分種地和一座老修道院。為了省錢,他把修道院的門窗連同彩繪玻璃大窗統統用磚砌死,既可以免稅,還便于保存,他還有八、九十公頃草場;一七九三年,他在那里種了三千株白楊。他現在住的房子也是他買下的產業;這些都是面上的財產。至于他手頭的資金,只有兩個人知道大致的數目:替格朗臺先生放債的公證人克呂旭先生和索繆城里最殷實的銀行家格拉珊先生。格朗臺只在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才私下里同格拉珊做點賺錢交易。在內地,若想得到別人的信任,或者若想發財,就得像克呂旭先生和格拉珊先生那樣守口如瓶。盡管他們從不露半點口風,但是他們公然對格朗臺先生畢恭畢敬的態度,也足使旁觀者揣度前任市長財力的雄厚。索繆城里人人相信格朗臺家有個堆滿錢財的秘密金庫,并且傳說他每天深夜要去察看成堆的金銀,從中得到無法形容的快慰。愛財如命的人看到格朗臺的眼睛里透出一股仿佛已被染上金色的黃澄澄的目光,更相信這事決非虛傳。大凡習慣于靠利滾利賺大錢的人,總不免跟色鬼、賭徒或馬屁精一樣,眼神中自有一些難以界定的習性,躲躲閃閃、貪得無厭、神秘莫測的表情,跟他們有相同癖好的人一眼就能識別。這種心心相通的暗語好比是著迷于酒色財氣的人們之間通用的行話。格朗臺先生從不欠誰的人情;為了收成,要制作一千只酒桶還是五百只酒桶,老箍桶匠兼種葡萄的老手,計算起來精確得好比天文學家;他從來不曾打錯算盤,每逢酒桶的市價比酒價還高的時候,他總有酒桶出售,并設法把自己的葡萄酒藏進地窖,等酒價漲到二百法郎一桶他再拋出,而一般小地主早在五路易一桶時,就把酒售空了。所以格朗臺先生博得大家的敬重。一八一一年的收成是臭名遠揚的,那年他明智地緊收慢放,把貨一點一點賣出去,一次收成就給他賺了二十四萬法郎。說到理財的本領,格朗臺先生像猛虎,像大蟒。他懂得躺著、蹲著,耐著性子打量獵物,然后猛撲上去,打開血盆大口的錢袋,把成堆的金幣往里倒,接著又安靜地躺下,像填飽肚子的蛇,不動聲色地、冷靜地,按步就班地消化吞下的食物。他從誰跟前走過,誰不感到由衷的欽佩?對他既抱幾分敬重,又懷幾分恐懼。在索繆城里誰沒有嘗過他利爪的滋味?抓一下讓你疼得入骨三分。有人為了買地,找克呂旭貸款,利率是百分之十一。有人用期票到格拉珊那里去貼現,先得扣除一筆大得驚人的利息。市面上難得有哪天沒有人提到格朗臺先生的大名;連晚上街頭的閑聊也少不了要說起他。有些人甚至認為這位種葡萄的老手的殷實家產堪稱當地引以為榮的一寶。所以不止一位做生意的或開客棧的索繆人,得意洋洋地在外地的來客面前吹噓:“先生,我們這一帶百萬元戶有兩三家,可是,格朗臺先生哪,連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家底兒!”一八一六年,索繆城里最擅長計算的人作過估算,這位老先生的地產大約值四百萬法郎;可是,若以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之間以每年平均收入十萬法郎來推算,他手頭積攢的現金應該跟他的不動產的價值不相上下。所以,當人們打完一局紙牌,或者談過一陣葡萄種收,最后提到格朗臺的時候,自作聰明的人們會說:“格朗臺老爹?……總該有五、六百萬吧!碧热糈s上克呂旭先生或格拉珊先生在場,聽到這話準會答腔:“你倒比我還在行,我可是從來都沒有法子知道這個總數!币前屠鑱淼目腿颂岬搅_啟爾德或拉菲特等銀行巨頭,索繆城的居民就趕緊打聽,問他們是否跟格朗臺先生一樣有錢。如果巴黎人付之一笑,不屑地答道“是的”,索繆人就會面面相覷,難以置信地搖搖腦袋。這么大的家產給這位富翁的為人行事披上了金絲編織的外衣。就算最初他的生活起居有些特別,曾經是人們說笑的話柄,那么這話柄早已陳舊得無人再提。格朗臺先生的一言一行如今成為人們判別是非的規范。他說什么話,穿什么衣裳,他的一舉一動,乃至于眨眨眼睛,都成為當地的金科玉律;人人都像自然學家研究動物本能的作用那樣,研究格朗臺,并能從他最瑣細的動作中發現深邃而無言的智慧。人們說:“今年冬天一定很冷,格朗臺老爹戴皮手套了:趕緊摘葡萄吧!薄案窭逝_老爹買進大批板材,今年酒的產量一定可觀!备窭逝_先生從不買肉和面包。他的佃戶每星期給他送來足夠的食品,閹雞、母雞、雞蛋、黃油和小麥,都是用來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用磨坊的人除了繳納租金之外,還親自登門拿小麥去磨,然后給他送回麩皮和面粉。他們家只雇用一個老媽子,人稱大高個娜農,她盡管上了年紀,每逢周末還親自做一家人吃用的面包。格朗臺先生跟租他菜園的菜農說好,要他們供應蔬菜。至于水果,他的果園收成之多,大部分還得拉到市場去出售。取暖用的木材,是從田園四周作為籬垣的矮樹或爛掉一半的老樹上鋸下來的;佃戶們把亂枝截成一段一段,用小車運進城,給他在柴房里堆好,討他說聲謝謝。他的眾所周知的開支,無非是圣餐費,妻子和女兒的衣著花銷以及教堂坐位的租金;還有大高個娜農的工錢,買燈燭、給鍋子鍍錫、納稅、房屋修繕和作物種植等方面的費用。他最近又買進一片三百六十多公頃的樹林,委托一位鄰近的居民代管,他答應付代管費。自從購置了這片樹林,他才吃上野味。老先生生活上很不講究,話不多,通常只用一些簡短的現成的句子,輕聲說出自己的想法。打從他出頭露面的大革命時代起,每逢必須長篇大論或探討什么問題的時候,他馬上會結結巴巴、含糊其辭,弄得聽的人很吃力,還不得要領。這種口齒不清、前言不搭后語、思路凌亂的連篇廢話,缺乏起碼的邏輯,人家以為是他缺乏教育所致,其實他是裝出來的。在我門下面的故事中,有些情節足以說明這一點。另外,凡遇到生活難題和商業難題要他對付、要他解決,他慣于搬出四句像代數公式一樣準確的口訣,說:“我不知道,我不能夠,我不愿意,等著瞧吧!彼麖膩聿徽f“是”或“不是”,也從來不落下白紙黑字。有人跟他說話,他只冷冷地聽著,右手托住下巴頦兒,肘彎支在左手背上;而且無論什么事,他拿準主意之后就決不反悔。哪怕一筆微不足道的生意,他都要盤算半天。當他的對手經過一番勾心斗角的談判,自以為沒有露出半點口風,而其實已經給他摸清底細,他卻回答說:“這事我得跟內人商量商量,現在不能作出決定!彼钠拮釉缫呀o他壓迫得成了百依百順的奴隸,在生意上卻是他最合適的擋箭牌。他從不上別人家去作客,也從不肯應邀赴飯局或請客吃飯。他從不大聲喧嘩,仿佛什么都講節儉,連動作都力求省勁兒。由于他始終尊重所有權,所以他決不亂動別人的東西。然而,盡管他說起話來細聲細氣,舉止穩重,箍桶匠的談吐和習慣仍不免有所流露,尤其在家里,不像在別的地方那樣因顧忌而克制自己。體格方面,他身高五尺,肥胖,結實,腿肚子的圍長足有一尺,膝蓋骨鼓溜溜地像個大結,肩膀寬闊;圓臉,皮色烏亮,布滿了小麻點,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曲線,牙齒雪白,眼睛里透出冷酷,像是要吃人,老百姓稱之為蛇眼;腦門上皺紋密布,堆起一道道頗具奧妙的橫肉,不知深淺的青年人拿格朗臺先生開心,把他發黃變灰的頭發叫做雪里藏金。他的鼻尖肥大,頂著一顆布滿血絲的肉瘤,有人不無道理地說這里面包藏著一團刁鉆的主意。這副長相顯示出陰險的精細,從不感情用事的清正和他的自私自利;他的感情只專注于吝嗇的樂趣和對女兒歐葉呢的愛憐,這是他唯一的繼承人,是他心目中真正疼愛的寶貝。他的言談舉止,乃至于走路的步態,總之,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出由于事業上始終一帆風順而養成的一種自信的習慣。所以,格朗臺先生盡管表面平易近人,骨子里卻有一股鐵石般的硬脾氣。他的衣著始終如一,一七九一年是什么裝束,今天還是什么裝束。結實的鞋子,鞋帶也是皮的;一年四季,他總穿一雙毛料襪子,一條栗殼色粗呢短褲,在膝蓋下面扣上銀箍,黃褐兩色交替的條絨背心,紐扣一直扣到下巴頦,外面套一件衣襟寬大的栗殼色上衣,脖子上系一條黑色的領帶,頭上戴一頂寬邊教士帽。他的手套跟警察的手套一樣結實,要用到一年零八個月之后才更換,為了保持整潔,他總以一種形成定規的動作,把手套放在帽沿的同一個部位。索繆城里的人對這位人物的底細,也就知道這些。 城里只有六位居民有資格出入他的公館。前三位中最起眼的人物是克呂旭先生的侄子。自從這位青年當上索繆初級法庭的庭長之后,他在克呂旭的姓名之后,又加上了蓬豐這一名稱,而且力求讓蓬豐的身價超過克呂旭,他的簽名已經改成克·德·蓬豐。辯護律師一旦冒失地照舊叫他克呂旭先生,出庭時馬上就會后悔自己糊涂。凡是稱他庭長先生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庇護,他對叫他德·蓬豐先生的人更報以滿意的微笑。庭長先生三十二歲,有一處名叫蓬豐的地產,年收入七千法郎;他還在等著繼承兩位老叔的遺產,一位是克呂旭公證人,另一位是克呂旭神父,圖爾城里圣馬丁大教堂的教士會成員,這兩人據說都相當有錢。三位克呂旭靠許多本家弟兄撐腰,外加同城里的二十來家沾親帶故,跟從前佛羅倫薩的梅迪契家族一樣,儼然結成一個私黨;而且同梅迪契家族有帕齊家族這個宿敵一樣,克呂旭叔侄也有自己的對頭。德·格拉珊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所以常熱心地來陪格朗臺太太打牌,走動很勤,希望自己心愛的兒子阿道爾夫能同歐葉妮小姐結親。銀行家德·格拉珊先生竭力促成妻子的遠謀,暗中不斷給老財迷一些好處,決戰的關頭總能及時趕到前線。這三位格拉珊也有自己的同伙、本家弟兄和忠實的盟友。在克呂旭這一方,神父是智囊,由當公證人的兄弟全力支持,激烈地同銀行家的太太爭地盤,力圖把格朗臺的大筆遺產留給自己的侄兒庭長?藚涡窈透窭簝杉颐鳡幇殿^的目標,就是歐葉妮·格朗臺小姐的嫁奩;這事在索繆城里早已成為家家戶戶的熱門話題。格朗臺小姐會嫁給庭長先生呢,還是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各有各的說法。有些人的答案是:格朗臺先生既不會把女兒許配給庭長,也為會把女兒許配給德·格拉珊少爺。他們說,老箍桶匠野心大得很,要找個貴族院的議員當女婿,憑著一年三十萬法郎的收入當陪嫁,誰還計較格朗臺家過去、現在和將來的酒桶生意?另一些人則反駁說,德·格拉珊本來就是貴族世家,有錢有勢,阿道爾夫又是一表人材,除非格朗臺身邊有教皇的侄兒在向他求親,跟這樣的人家聯姻他還能不心滿意足嗎?他畢竟是個白丁,索繆城里誰沒有見過他拿著削木刀做酒桶?況且他還戴過“紅帽子”。更有心計的人提醒說,克呂旭·德·蓬豐先生隨時都能出入格朗臺家,而他的對頭只有星期天才能上門。一派人認為德·格拉珊太太同格朗臺家的女眷關系密切,勝過克呂旭叔侄,久而久之她會說動格朗臺母女,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另一派卻回答說,克呂旭神父是天下最巧于辭令的人,女人和僧侶斗法,正好勢均力敵;用索繆城里一位出言俏皮的人的話來說:“他們是旗鼓相當!睋數馗O內情的老人們的看法,像格朗臺老爹那樣精明的人,決不會讓家產落到外人的手里,索繆的歐葉妮·格朗臺小姐只可能嫁給在巴黎做葡萄酒批發生意十分得法的格朗臺先生的兒子。對于這一看法,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異口同聲反對:“首先,格朗臺老哥兒倆三十年來沒有見過兩次面。其次,巴黎的格朗臺先生對兒子抱有很高的期望。他本人是巴黎城里的一區之長兼議員,又是國民衛隊的上校,商務法庭的法官。他不承認索繆的格朗臺同他是本家,只妄想同拿破侖寵信的哪個公侯之家聯姻結親!狈綀A七、八十里,甚至在從安茹到布盧瓦的驛車里,人們七嘴八舌,談論起這位富家獨女的親事來,什么話沒有?一八一八年初,克呂旭派一度明顯地占了格拉珊派的上風。素以花園、華宅、田莊、河流、池塘、森林而聞名的弗洛瓦豐地產,價值三百萬法郎。年輕的德·弗洛瓦豐侯爵由于急需現款,不得不計劃賣掉?藚涡窆C人,克呂旭庭長和克呂旭神父,在黨羽的幫助下,設法打消了侯爵分段出售的念頭。公證人勸說侯爵:分段出售,必得同投標人打無數次官司才能收齊他們應付的款項;倒不如賣給格朗臺先生一人,他買得起,而且還能付現錢。臨了,公證人同侯爵做成這筆皆大歡喜的生意。于是好一片風光美麗的侯爵封地,被吞進格朗臺先生的血盆大口。索繆城的居民看到格朗臺先生辦完手續,就把打了些折扣的田價一次付清,無不驚訝萬狀。這件新聞一直傳播到南特和奧爾良。格朗臺先生搭一輛老鄉回家的便車,到弗洛瓦豐察看新置的產業,他以主人的身份看了一遍之后,返回索繆城,認為這一筆投資等于放了一筆利息五厘的貸款,并立刻萌生一個宏偉的設想,打算把他的全部家當都歸并到這片地產上來,擴展這片侯爵領地。然后,為了把幾乎已經掏空的金庫重新填滿,他決定把他的樹木森林全都砍平,把草場上種植的白楊也都當木材賣掉。 人稱格朗臺先生的家叫公館,現在你總該掂出這種叫法的分量了吧。這房屋慘淡無光,陰森森,靜悄悄,坐落在城區的上部,坍塌的城墻腳下。組成門洞的兩根支柱和支柱間的拱頂,跟房屋一樣,是用凝灰巖砌成的;那是盧瓦爾河邊特產的一種白石,質地松軟,一般用不到二百年就不行了。寒冬酷暑給門洞的拱楣、側壁,鑿出無數大小不一、形狀古怪的洞眼,表面看去就像法蘭西建筑常見的那種蛀蝕斑斑的石料,又有幾分監獄大門的模樣。在門楣的上方,有一長條硬石浮雕,圖案代表一年四季,形象已經剝蝕,而且通體發黑。浮雕上面有一條接縫的石板,突出在外,上面凌亂地長著些野草,黃色的苦菊,野牽;,旋復花,車前草,還有一株小小的櫻桃樹,已經相當高了。褐色的大門是用整塊橡木板做的,到處都有干裂的縫隙,外表很單薄,其實很厚實,上面有一排排對稱的釘子,組成幾個圖案。獨扇大門的中央,開了一個裝上鐵柵的四方門眼,鐵條排得很密,而且銹得發紅。像是給下面的門槌提供了裝置的理由,這門槌由一個鐵環吊在門上,槌頭正好敲在一顆大釘的頭上,上面刻著一張扮鬼臉的面孔。長圓形的槌頭跟我們老祖宗稱之為傻瓜腦袋的鐘錘相仿,又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好稽古的人倘若仔細打量,或許會發現這槌頭上還留有當初的丑角形象的痕跡,只是年深月久,花紋早已磨平。裝上鐵柵的門眼在內亂不止的年月本來是用來張望訪客的;如今愛東張西望的人可以從中看到在幽暗發綠的拱頂的盡頭,有幾級七零八落的臺階,通往一個厚墻圍住的花園。潮濕的墻面到處是淋漓的水跡和一簇簇野生的小樹,倒也別有情致。這墻原先是城墻,鄰近幾家的花園就筑在城墻上面。樓下最起眼的房間是客廳,客廳的進口就對著大門。在安茹、都蘭、貝里等地的小城中,客廳的重要性外地人通常是體會不到的。它身兼數職,是穿堂、沙龍、書房、上房和飯廳,是家庭生活的中心,公用的起居室。地段的理發師一年兩次到這里來給格朗臺先生理發;佃戶、本堂神父、縣長、磨坊伙計登門的時候,也是在這里受到接待。這間屋有兩扇臨街的窗戶,地上鋪著地板,四壁有灰色的護墻板,從上到下,整個鋪滿,而且鑲嵌著一條條老式的分割線;頂上的梁木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間的樓板填上白色的棉墊,如今早已發黃。一座黃銅的老式時鐘,鑲嵌了螺鈿的花紋,點綴著刻工粗糙的白石面料的壁爐架;壁爐架上方掛著一面發出綠光的鏡子,邊緣削成顯示厚度的斜面,把鏡子的反光射到哥特式的鏤花鋼框的四周。壁爐兩邊各有一座金光閃閃的黃銅燭臺,供待客和居家二用:拿掉玫瑰花瓣形的托盤,把燭臺的主桿插進一個鑲有黃銅的大理石的座子,這銅花黯淡的大理石座子就成了日常使用的燭臺。老式的座椅包著花布,圖案內容是拉封丹的寓言,不過不知底細的人看不出上面的主題,因為顏色褪盡,而且補釘摞補釘,原來的圖案很難看清。房間的四角放著酒柜之類的角櫥,角櫥上面還有幾層油膩的擱板。一張舊的細木鑲嵌的牌桌,放在兩扇窗戶之間的空檔里,桌面上畫有棋盤。在桌子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只橢圓形的晴雨表,黑框四周點綴著金漆的木刻花邊,只是久經肆無忌憚的蒼蠅一再地糟蹋,金漆被蹭得所剩無幾了。壁爐對面的墻上掛著兩幅水粉肖像,據稱身穿法蘭西衛隊中尉銜軍官制服的,是格朗臺太太的外公德·拉倍特里埃先生,另一個是已故的讓蒂葉夫人,扮成古裝的牧女。兩扇窗戶都掛著窗簾,用的是圖爾出產的紅色粗經布,兩邊由大墜子的黃絲帶吊起。這種奢華的裝璜同格朗臺家的習慣很不協調,原來這些都是買進這所房屋時就有的;還有鏡框、座鐘、軟墊家具和粉紅色的角柜,也都是連房屋一起買下的。離門最近的那個窗戶跟前,放著一把草墊椅子,椅腿下面加了墊板,好讓格朗臺太太坐著能看見街上的行人。一張褪了顏色的桃木針線桌填滿窗下的空間,歐葉妮·格朗臺坐的小椅子就放在針線桌邊上。十五年來,母女倆天天在這里安靜地消磨日子,手里總是做著活計,從四月春暖時起,到十一月冬季降臨時止,年年如此。十一月初,她們可以坐到壁爐前歇冬了。只有到十一月初一,格朗臺才允許客廳里生火,一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火,他根本不考慮春寒和秋涼。大高個娜農設法從廚房爐膛里掏出她有意保留下來的木炭,放進烤火爐,讓太太小姐抵御初春和深秋時節早晚的寒意。母女倆縫制全家的內衣和被服,整天像女工一樣操勞;即使歐葉妮想替母親繡一條挑花領子,也只能利用自己的睡眠時間,而且還得設法騙取父親的蠟燭。多年來,老財迷總是親自分發蠟燭給女兒和娜農使用,同樣,日常消費的面包和其他物品,也都由他在早晨分發。 大高個娜農也許是天下唯一能接受主人如此專制對待的傭人,城里家家戶戶都羨慕格朗臺夫婦能雇到這樣好的老媽子。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高個娜農。她在格朗臺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雖然她每年的工錢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卻認為她屬于索繆最有錢的女傭之列。一年六十法郎,積攢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證人克呂旭那里,以備日后養老。大高個娜農靠長期而持久的積蓄,才湊成這筆巨大的數目;每個當女傭的,只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媽子吃喝有靠,眼紅得很,卻不想想她的這筆血汗錢是當牛做馬換來的。二十二歲那年,可憐她還是姑娘的時候,找不到人家落腳,因為她的長相似乎丑得嚇人;其實這種看法很不公正:倘若把她的臉安放到榴彈兵的脖子上,準還能被人贊不絕口呢?上,據說什么都有個般配的問題。她早先是在一家農莊里放牛的,農莊失火,她丟了飯碗,她憑干什么都不憷的勇氣,進城來找差事。格朗臺老爹那時想結婚而沒有結婚,卻已經考慮日后成家過日子了。他注意到這個到處吃閉門羹的姑娘了。身為箍桶匠,他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十拿九穩的;他盤算下來,認為這個體格像神話里的大力士那樣粗壯的姑娘大可利用。她站著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六十年的老橡樹,膀粗腰圓,后背四方,一雙手像趕大車的,有一說一的誠實跟她守身如玉的貞潔一樣牢靠。雄赳赳的臉上布滿疣子,皮色紅得像剛出窯的磚頭,手臂上青筋暴起,穿一身破衣爛衫,娜農的這副模樣并沒有嚇退箍桶匠,盡管他那時還處于見色動情的年紀。他給這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供她吃住,給她工錢,又不過分粗暴地使喚她。大高個娜農受到這樣的善待,快活得偷偷哭了,從此忠心耿耿服侍這位把她當家奴使喚的箍桶匠。她把家務全包了:做飯,蒸煮東西,下河洗衣裳,洗罷用肩膀扛回來;她天一亮就起床,深夜才睡覺;收割的季節,短工們的吃喝全由她做,她還幫著監看場地,防備有人撿走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狗一樣忠實地看護主人的財物;總之,她對主人盲目地信服,主人的念頭哪怕多么不合情理,她都照辦,決無怨言。一八一一年是多事的一年,收葡萄的季節特別辛苦,格朗臺決定把自己的一只舊表,送給在他家做了二十年工的娜農,那是她從主人那里得到的唯一禮物。盡管他不時把自己的舊鞋送給她穿(娜農穿著倒很合腳),但是總不能把三個月才得到一雙穿破的舊鞋當作禮物吧?蓱z的老丫頭由于缺這少那變得十分吝嗇,終于使格朗臺像喜歡一條狗那樣喜歡起她來;娜農也樂得伸長脖子由主人套上頸圈,連頸圈上的鐵刺,也扎不疼她了。要是格朗臺分發面包時切得太薄,娜農也決不抱怨;她高高興興地贊同這家人從節制飲食中得到衛生方面的好處,確實從來沒有人生過病。娜農已跟這家人打成一片:格朗臺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發愁、挨凍、取暖、干活兒。享有這樣的平等,她能得到多少親切的補償!主人從來不怪她在樹底下貪吃杏子或酸桃,李子或油柿!俺园,吃夠了算,娜農”。遇到果子把樹枝壓彎的年份,佃戶們不得不用水果喂豬,格朗臺也樂得大方。從小只受到虐待的農村女子,總算有人發善心收留下她,看見格朗臺老爹含義模糊的微笑,簡直像看到燦爛的陽光一樣。而且娜農心地純樸、頭腦簡單,只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心眼。三十五年來,她總時時看到自己光著腳,衣衫襤褸地站在格朗臺老爹的工場門口,聽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么呀,好孩子?”而她的感激之情始終同年輕時一樣。有幾次格朗臺先生想,這可憐蟲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奉承話,也不知道女人能引發男人什么樣的感情,將來被召到上帝跟前時,會比圣母瑪麗亞更貞潔;想到這些,格朗臺動了惻隱之心,望著她,不禁說了句:“可憐的娜農!”老媽子聽到這一聲感嘆,總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朝他看一眼。這感嘆久而久之構成一條不斷的友誼之鏈,每感嘆一次等于給這鏈條又增添一環。格朗臺內心深處的這種憐憫之情,固然讓老姑娘感激涕零,但其中總有點不知何來的恐怖成分。這種財迷才有的殘忍的憐憫,固然喚醒了老箍桶匠的種種快感,對于娜農而言,卻構成了她的全部的幸福。誰不會也叫一聲“可憐的娜農”?只有上帝才能從語氣的抑揚頓挫和有所流露的奧妙的惋惜之情中聽出誰才是懷有真正慈悲心腸的人。在索繆,不少人家對待傭人要好得多,傭人卻仍對主人不滿。于是就產生下面這種議論:“格朗臺家對大高個娜農不知下了什么功夫,能讓她這樣忠心耿耿,簡直肯為他們赴湯蹈火!”廚房的窗戶對著院子,窗上裝著鐵柵,里面總是干凈、整潔、清冷,名符其實是守財奴的廚房。沒有一樣東西會糟蹋掉。娜農洗罷碗盞,收好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廚房隔著一條過道的客廳去,坐在主人們的身旁績麻。一支蠟燭就足夠全家人一晚的照明。女傭睡在過道盡頭一間小黑屋里,只有墻洞漏進一點光線。多虧她身子骨結實,睡在這樣的窩里居然毫無虧損。她在那里可以聽到日夜都靜悄悄的這個家里的一絲一毫的響動,而且像警犬一樣,豎著耳朵睡覺,休息時都不誤守夜。 這幢房子里的其余部分,待故事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述。但是對全家最奢華的那間客廳的素描足以使人預想到樓上的寒傖了。 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中旬的某天傍晚,大高個娜農第一次生火。那年秋天一直很暖和。那天恰好是克呂旭黨和格拉珊黨都熟記在心的節日。所有六位雙方的主角準備全副武裝到格朗臺家的客廳來交鋒,比一比誰跟這家的交情更深。索繆城里的居民一早就看見娜農跟在格朗臺太太和小姐的后面,去教區的教堂望彌撒,他們都記得那天是歐葉妮小姐的生日。所以,克呂旭公證人,克呂旭神父和克·德·蓬豐先生算準了格朗臺家該吃罷晚飯的時候,急忙搶在格拉珊一家之前,趕來祝賀格朗臺小姐生日快樂。他們三人都捧著從自家的小暖房里摘來的大束鮮花。庭長的那束鮮花精心地裹上了白緞帶,還帶著金色的流蘇。那天一早,格朗臺先生照例像往常歐葉妮過生日和命名日一樣,趁她還沒有起床就闖進她的房間,鄭重其事地送她一件作為父親的禮物,十三年來的老規矩,總是一枚希罕的金幣。格朗臺太太一般送給女兒一件冬天或夏天穿的連衣裙,這得看什么節日。一年兩件連衣裙,還有父親在元旦和節日送給她的金幣,構成她一年一小筆約有五六百法郎的收入。格朗臺高興地看到她都攢著。這樣,他的錢不就等于只換個儲錢罐嗎?而且簡直等于手把手地教女兒學會吝嗇。他有時要問女兒一共攢下多少金幣,里面還包括倍特里埃夫婦留給重外孫女的錢。他說:“這是你將來陪嫁的壓箱錢!眽合溴X是一種古老的風俗,如今在法國中部的一些地方還很盛行。在貝里、安茹一帶,姑娘出嫁,娘家或婆家要給她一筆錢,十二枚,或十二份十二枚,或一百二十枚金幣或銀幣,看家境而定。最窮的放羊姑娘出嫁時也得有壓箱錢,哪怕用銅錢充數。聽說伊蘇屯有個富家千金出閣,壓箱錢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幣,不知道是娘家給的還是婆家給的,反正至今還有人說起這件事?ㄌ亓漳取さ隆っ返掀醭黾迺r,她的叔叔教皇克萊芒七世送她十二枚價值連城的古代金勛章,作為她同亨利二世成親的陪嫁。在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到歐葉妮穿了一身新前裳顯得格外漂亮,便十分高興地嚷道:“既然是歐葉妮的生日,咱們今天就生火!熱熱乎乎地取個吉利! “小姐今年準有喜事,要成親了,”大高個娜農撤走桌上吃剩的鵝肉時,這么說道。鵝是箍桶匠家餐桌上的山珍。 “索繆城里我看沒有與她般配的人,”格朗臺太太接茬說道,一面膽怯地望著丈夫。她這把年紀,還這樣小心翼翼,足見她完全唯丈夫之命是從,可憐巴巴的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 格朗臺把女兒打量了一番,快活地叫道:“她今天過二十三歲的生日,這孩子,得為她操點心了! 歐葉妮和她的母親心照不宣地彼此看看。 格朗臺太太是個干瘦的女人,皮色蠟黃,舉止遲緩笨拙,像是生來就受暴君壓制似的。她大骨骼、大鼻子、大額頭、大眼睛,乍一看有點像那種失去香味和水份、嚼起來像棉花球那樣的果子。發黑的牙齒已所剩無幾,嘴巴四周皺紋密布,下巴頦像鞋頭往上翹的木靴。她為人極好,不愧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藚涡裆窀赣行恼覚C會說她當年曾長得不錯,她信了。她像天使那樣溫柔,像被孩子們捉弄的昆蟲那樣與世無爭,虔誠得少有,心境始終坦蕩如水,什么都激不起絲毫波瀾,心地善良,使得人人都可憐她,敬重她。丈夫給她的零花錢,從來沒有一次超過六法郎。她雖然相貌可笑,她的倍嫁和她承繼到的遺產,給格朗臺老爹增添了三十多萬法郎的家底兒,然而她始終打心眼兒里感到自卑,感到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柔和的天性不允許她反抗,她從來不要一分錢,克呂旭公證人要她簽署什么文件,她從不提出什么問題。這種埋在心底的、愚不可及的傲氣,這種一直不被格朗臺理解、而且一直受到他傷害的慷慨胸懷,支配了她的行為。格朗臺太太長年穿一身綠得泛白的連衣裙,而且照例穿上一年;披一條棉料的白圍巾,戴一頂草帽,胸前幾乎總系一條黑色塔夫綢圍裙。她深居簡出,鞋子很省?傊,她從不想為自己要些什么。所以,格朗臺有時良心發現,想到自從上次給她六法郎之后已經很久,便在出售當年收成的契約中規定買主給他太太一些好處,要購貨的荷蘭人或比利時人破費四五枚金路易,這就是格朗臺太太年收入中最可觀的進賬?墒,當她收下那屬于她的五枚金路易時,格朗臺往往會對她說,好像他們的錢都是公用的:“你借我一點用用好嗎?”可憐的妻子樂于為丈夫服務,她的懺悔師告訴她,丈夫是她的老爺,她的主人,所以在冬閑時她總要從所得的好處中掏出一些金幣來還給她。格朗臺從口襲里掏出五法郎的硬幣,作為日常零用和供女兒買針線服飾花銷的月錢,扣上錢袋之后,總不忘問一聲妻子:“你呢,孩子她媽,你要買點什么?” “親愛的,”格朗臺太太頓時感到一種做母親的尊嚴,回答說:“以后再說吧! 這種崇高純屬多余!格朗臺自以為對太太慷慨得很呢。哲學家們倘若遇到娜農、格朗臺太太和歐葉妮這樣的人,不是有理由認為上帝的本質,從根本上說,是嘲弄人嗎?那天晚飯桌上,第一次提到了歐葉妮的婚事。晚飯過后,娜農到格朗臺先生的房里去拿一瓶果子酒,下樓時幾乎摔一跤。 “大牲口,”男主人說道,“你也會像別人那樣摔跤嗎?” “先生,是您的樓梯吃不住呀! “她說得對,”格朗臺太太說!澳缭撟屓藖硇扌蘖。昨天,歐葉妮差點兒崴了腳脖子! “那好,”格朗臺看到娜農面色刷白,對他說:“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你又差點兒摔跤,你就喝一小杯果子酒壓壓驚吧! “真是,我算賺到了一杯酒,”娜農說:“換個別人,這瓶灑早摔碎了;可是我寧可摔斷脖子,也要舉著瓶子,不讓它摔著! “這可憐的娜農!”格朗臺一邊說一邊替她倒酒。 “你摔疼了吧?”歐葉妮望著她,關切地問。 “沒有,我打了一個挺就站穩了! “好!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格朗臺說,“那我就去替你們修修踏腳板吧。你們啊,你們就不會把腳落在還結實的角上!” 格朗臺拿走了燭臺,讓妻子、女兒和女傭坐在除了壁爐里燒得正歡的火苗之外別無亮光的黑暗中。他到烤面包的小間里去找木板、釘子和木工工具。 “要幫忙嗎?”娜農聽到樓梯那邊有敲敲打打的聲音,朝那邊喊道。 “不用!不用!這事我在行,”老箍桶匠回答說。 格朗臺在親自修補蟲蝕的樓梯時,想到年輕時的往事,尖聲地吹起口哨來。這時,克呂旭叔侄敲門來了。 “是克呂旭先生嗎?”娜農從門眼里往外看看,問道。 “是我,”庭長答道。 娜農打開大門,壁爐里的火光照到門洞上面,克呂旭叔侄總算看清客廳的門口, “!你們是祝賀生日來的,”娜農聞到花香,說道。 “對不起啊,諸位,”格朗臺聽出了朋友的聲音,朝外間喊道,“我馬上就來!不怕見笑,我在親自動手修補樓梯踏板呢! “不忙,不忙,格朗臺先生,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市長①,”庭長引經據典地說罷,獨自呵呵地笑了,為無人領會他的影射而得意洋洋。 -------- 、俜ㄕZ成語原為:“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個長!笨藚涡裢ラL有意把長說成市長,影射格朗臺當年曾主持索繆市政。 格朗臺太太和小姐起身迎客。庭長趁屋里沒有燈火,悄悄對歐葉妮說:“請允許我,小姐,在您生日的今天,祝您年年快樂,歲歲健康!” 他獻上一大束索繆城里少有的鮮花,然后,捏住女繼承人的臂肘,在她的脖子兩邊各親一下,那樣的巴結使歐葉妮羞臊不堪。庭長像一顆生銹的大鐵釘,以為這就叫求愛。 “不必拘束,”格朗臺進來,說道:“就跟您平時過節一樣,庭長先生! “可是,”捧著一束鮮花的克呂旭神父回答說,“跟令愛在一起,我的侄子覺得天天在過節呢! 神父吻了一下歐葉妮的手?藚涡窆C人則老實不客氣,親了親姑娘兩邊的腮幫,說:“真是歲月催人!年年十二個月! 格朗臺把蠟燭放到座鐘跟前,他要是覺得哪句笑話有意思,就會三番五次地說個夠。他接過公證人的話頭,說:“今天托歐葉妮的福,咱們也來個燈火齊明吧! 他小小翼翼地摘下燭臺上的每一根杈枝,給燈座安上托盤,又從娜農手里接過一支卷在紙頭里的新蠟燭,把它插進燭座洞里,插妥之后,點亮蠟燭,然后坐到妻子的身旁,把三位來客、女兒和兩支蠟燭挨個兒地看過來?藚涡裆窀赴》逝,混身是肉,戴著平塌塌的茶色假發套,模樣好比在賭錢的老太婆,他把穿著一雙銀搭扣的結實皮鞋的腳向前一伸,問道:“格拉珊家沒人來嗎?” “還沒有來,”格朗臺說。 “他們會來嗎?”老公證人扮了個鬼臉,問道。他那張布滿麻坑的臉像一把漏勺。 “我想會來的,”格朗臺太太說。 “你們的葡萄都收完了嗎?”德·蓬豐庭長問格朗臺。 “都收完了!”葡萄園主說著,站起來,在客廳踱步,而且像他說“都收完了”那句話一樣,得意地挺了挺胸。從跟廚房相通的過道那邊的門望過去,他瞅見娜農坐在爐灶旁,點了一支蠟燭,準備績麻,有意不來打擾主人們過節!澳燃,”他踱到過道里說道,”請你把灶火、蠟燭熄滅,到我們這里來好嗎?天曉得!客廳里有的是地方,還怕擠不下嗎?” “可是,先生,您有貴客呀! “你哪點不如他們?他們跟你一樣,也是上帝創造的! 格朗臺又回到庭長跟前,問道: “你地里的收成都賣出去了嗎?” “沒有,老實說,我存心不賣,F在酒價固然不錯,放上兩年,還會更好。您知道,地主們都發誓要推行按質議價。今年,比利時人占不了咱們的便宜了。他們這回不買,嘿!下回還得來買! “對,可是咱們得齊心,”格朗臺的語氣,讓庭長打了個寒噤。 “他會暗中談生意嗎!”克呂旭心想。 這時,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駕到;格朗臺太太同克呂旭神父剛開了頭的話題,只好中斷。 德·格拉珊太太是那種矮小、活潑的女人;她圓頭圓臉,白里泛紅,多虧內地那種修道院式的飲食起居和恪守婦道的生活習慣,雖然已四十上下,倒還保養得不顯老。這種女人就像暮春時節遲開的玫瑰,花瓣間有一股說不出的涼氣,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當講究,款式都是從巴黎弄來的,索繆城里的時裝拿她當標準,她還常在家里舉行晚會。他的丈夫在帝國禁衛軍中當過軍需官,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受了重傷,退伍回家;他對格朗臺雖然很看重,但是他始終保持著豪爽的軍人本色。 “您好,格朗臺,”他說著,向葡萄園主伸過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這種架子來顯示比克呂旭叔侄優越!靶〗,”他招呼過格朗臺太太之后,又對歐葉妮說,“您總是又美麗又嫻靜,我確實想不出還能祝您得到什么美德!闭f罷,他從聽差的手里接過一只小禮盒,送給歐葉妮,盒子里裝著一株好望角的石南花,新近才由人帶到歐洲來,希罕至極。 格拉珊太太親親熱熱的吻了吻歐葉妮,握著她的手,說: “我的一點小意思,讓阿道爾夫獻給你吧! 一個身材高大的金發青年,走到歐葉妮的跟前,親了親她的腮幫,獻上一只鍍金針錢盒;雖然盒面紋章考究,還刻上了哥特體的兩個字母,代表歐葉妮·格朗臺的姓名,看起來做工精致,其實是件十足的膺品。這青年面色蒼白、模樣嬌弱,舉止相當文雅,外表靦腆;他去巴黎學法律,最近除了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萬法郎。歐葉妮打開針線盒,感到驚喜萬分,那是一種讓女孩子臉紅、高興得止不住混身哆嗦的快樂。她扭頭望望父親,像是問父親,能不能收下這份厚禮。格朗臺先生說了句:“收下吧,女兒!”那語調簡直可以讓一個演員頓時成為名角?藚涡袷逯度丝吹绞刎斉莫毰眠@樣快活、這樣興奮的目光盯住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好像得到無價之寶一樣,不禁目瞪口呆。德·格拉珊先生給格朗臺抓了一撮煙,自己也捏了些許塞進鼻孔,抖了抖落在藍色上衣扣眼邊榮譽團勛章綬帶上的煙末,然后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克呂旭叔侄,那表情仿佛說:“瞧我這一手!”格拉珊太太朝藍花瓶里克呂旭叔侄帶來的鮮花好一番打量,好像在尋找那三位還帶來什么禮物似的,那表情跟喜歡取笑的女人有意裝糊涂一樣。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下,克呂旭神父拋下圍坐在爐火前的眾人,徑自和格朗臺走到客廳的那一頭,離格拉珊夫婦最遠的窗子邊,湊到守財奴的耳朵前說:“那幾位簡直把錢往窗外扔!薄澳怯惺裁,反正扔進我的地窖,”葡萄園主回答說。 “您就算想給女兒打一把金剪子,您完全得起的,”神父說。 “我給她的東西比金剪子還金貴,”格朗臺說。 “我那位寶貝侄兒真是笨透了,”神父望著庭長,心里這樣想道。只見庭長亂蓬蓬的頭發,把發紫面皮的相貌弄得更加難看了!八筒粫氤鳇c討俏的花招嗎?” “格朗臺太太,咱們打牌玩吧,”德·格拉珊太太說。 “今天人都到齊了,夠開兩桌呢……” “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你們都玩摸彩的游戲吧,”格朗臺老爹說,“讓兩個孩子也參加!崩瞎客敖硰牟粎⒓尤魏钨局,他指的是自己的女兒和阿道爾夫!皝,娜農,擺桌子! “我們來幫你擺,娜農小姐,”德·格拉珊太太興高采烈地說。她為博得歐葉妮的歡心而得意極了。 “我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財主的獨女對她說!拔夷膬阂矝]有見到那樣漂亮的東西! 這是阿道爾夫從巴黎帶回來的,還是他親自挑選的呢,” 德·格拉珊太太咬耳朵對她說。 “好,由你干去,詭計多端的鬼婆娘!”庭長心想,“一朝你有官司落到我的手里,你也罷,你丈夫也罷,你們決沒有好結果! 公證人坐在一邊,神情泰然地望著神父,心想:“德·格拉珊一家白費勁。我的財產,加上我老兄的財產和侄兒的財產,合在一起有百十來萬。格拉珊總共還不到這數的一半。他們也有女兒要出嫁,他們愛送什么禮就送吧。格朗臺的獨生女兒和她受下的禮物早晚都會落到我們的手里! 八點半,兩張牌擺好了。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總算把兒子安排到歐葉妮的旁邊。這一幕的登場人物外表平平淡普,其實都一心在想錢。各人手里拿著標有號碼的花紙板和藍色玻璃骰子,仿佛都在聽老公證人說笑話——他每抽一個號總要開句把玩笑,——其實都在想格朗臺的幾百萬家當。老箍桶匠洋洋自得地看看德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紅色羽毛和款式新穎的衣著,看看銀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爾夫,看看庭長、神父和公證人,心中不禁想道:“他們都是看中我的錢才來的,為了我們女兒,他們來這里受罪,咳!我的女兒才不會嫁給他們這號人呢。他們不過是我用來釣大魚的鐵勾!” 在這間只點了兩支錯燭的灰色的舊客廳里,一家人居然歡聲不斷;娜農績麻的紡車吱吱呀呀,像是在給笑聲伴奏,可是只有歐葉妮和她母親的笑才是由衷的;打著小算盤的的,關注著大利益;年輕的姑娘在友好表示的重圍中,不知道那些奉承、恭維都只是個圈套,她其實像被人下了高價賭注的射擊目標,跟槍口下的小鳥沒有什么區別。凡此種種,使這一幕活劇更顯得可悲可笑。這原是時時處處都在搬演的活劇,只是在這里演得最露骨罷了。格朗臺利用兩家人的假殷勤謀取巨利,他的形象統制全劇,并點明主旨。他不就是現代人所信奉的唯一的上帝——法力無邊的金錢——的獨一無二的體現嗎?人生的溫情在這里只居于次要地位,只撥動了娜農、歐葉妮和她母親三個人的純潔的心弦。況且,她們多么天真,多么無知!歐葉妮和她母親根本不知道格朗臺有多大的家底兒,她們判斷事物只憑自己一些少得可憐的觀念,既不看重金錢,也不看輕金錢,她們手頭沒有錢,也習慣了。她們的情感,雖然無形中受到損害,卻仍很活躍;她們生存的這點奧秘使他們在這一群唯利是圖的人中間形成古怪的例外。人的處境多么可怕呀!沒有一種快樂不來自無知。格朗臺太太中了十六個銅板的大彩,在這間客廳里還沒有人享有過這樣的好運氣,娜農看到太太把這一大筆彩金裝進口袋,不禁笑了,正在這時,大門口忽然響起門錘敲擊聲,砰的一聲嚇得女太太們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樣敲門的,準不是索繆人,”公證人說。 “哪能這樣敲呀?”娜農說!跋氚验T砸爛嗎?” “是哪個混賬東西!”格朗臺嚷道。 娜農從兩支蠟燭中拿走一支,前去開門;格朗臺陪她一起去。 “格朗臺,格朗臺!”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 賭桌上的人面面相覷。 “咱們也去看盾,”德·格拉珊先生說!斑@樣敲門像是來者不善! 德·格拉珊先生剛影影綽綽瞅見一個年輕男子,后面跟著驛站的腳夫,提著兩個大行李箱和拖著幾個鋪蓋走進大門,這時格朗臺就已經突然轉身,對太太說:“你們玩你們的,格朗臺太太,我來招呼客人!闭f罷,他便從外面拉上客廳的門。 乖巧的賭客們重又各就各們,卻沒有繼續抓彩。 “是索繆城里的人么?”德·格拉珊太太問她的丈夫。 “不是,外地來的! “只能是巴黎來的!惫C人掏出一只兩指厚、形狀像荷蘭戰艦的老懷表,看了一眼,說:“敢情!現在九點鐘。該死的!交通局的驛車倒從不晚點! “來的是年輕人吧?”克呂如神父問。 “是的,”德·格拉珊先生答道!八麕淼男欣钪辽儆腥俟! “娜農怎么還不進來,”歐葉妮說。 “準是你們家的親戚,”庭長說。 “咱們玩咱們的,”格朗臺太太提高嗓門,親切地說道。 “聽格朗臺先生說話的口氣,我覺得他心里不痛快。萬一發覺咱們在議論他的私事,他準會不高興的! “小姐,”阿道爾夫對坐在他身旁的歐葉妮說,“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紐沁根先生家的舞會上見過,很漂亮的年輕人……”阿道爾夫沒有往下說,他的母親踩了他一腳,大聲地要他拿出兩個銅板下注!斑不閉嘴,大傻瓜!”她又湊到他的耳朵邊悄聲說。 這時格朗臺回來了。大高個娜農沒有跟著進來。她的腳步聲和腳夫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咚咚地響著。跟在格朗臺后面的,是剛才引起人們那么好奇、而且觸動大家活躍想象力的不速之客。他的到來,像一只蝸牛跌進蜂窩,又像一只孔雀闖進農家幽暗的雞塒。 “坐到壁爐跟前烤烤火吧,”格朗臺對他說。 年輕的客人在就坐前先向大家文質彬彬地鞠了一躬。男士們也都欠身還禮,女士們則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臺太太說,“您是從……” “婆婆媽媽!”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園主抬起眼皮,打斷太太的話,“讓他先喘喘氣吧!” “可是,父親,客人也許需要什么呢,”歐葉妮說。 “他自己有嘴,”葡萄園主厲聲答道。 這場面只有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余的人早已看慣老頭兒的霸道。然而,生客聽到母女倆同老頭兒的兩次對答,坐不住了,他起身背對著壁爐,翹起一只腳烤鞋底兒,并對歐葉妮說:“堂姐,多謝了,我在圖爾吃過晚飯了!彼滞窭逝_說:“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一點不累! “先生是從京城來的吧?”德·格拉珊太太問。 夏爾——巴黎格朗臺先生兒子就叫這個名字——聽到有人問話,便拈起那片用一條金鏈掛在領子上的鏡片,往右眼前一夾,看看桌上的東西,又看看桌子周圍的人,還用極不易被人察覺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邊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后,回答說:“是的,太太!彼謱Ω窭逝_太太說:“你們在玩抓鬮吧,伯母,請你們繼續玩吧,那么好玩的游戲,不玩太掃興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著,一面向巴黎客人拋去一串媚眼。 “四十七,”老神你大聲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記分呀,這不是您的號嗎?”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紙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連串陰暗的預感纏住了心,一會兒盯著巴黎來的堂兄弟,一會兒又打量歐葉妮,竟忘了摸彩。年輕的獨生女兒不時瞟瞟堂弟,銀行家太太從她的目光中不難看出一種“升調”,一種越來越驚奇的表情。 夏爾·格朗臺先生,二十二歲的漂亮青年,這時恰與土里土氣的內地人形成古怪的對比。他的貴族氣派引起了他們的反感,這倒也罷了,他們還要對他的舉止言誤研究一番,以便取笑。這一點,需要作些說明。二十二歲的青年人還稚氣未脫,不免有些孩子氣。也許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像夏爾·格朗臺那樣不知深淺。幾天前,他的父親要他到索繆的伯父那里去住幾個月。巴黎的格朗臺先生那時可能想到的歐葉妮。夏爾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內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內地來顯示顯示時髦青年的“帥”氣,以自己的闊綽讓縣城里的人自漸形穢,從而在當地首開風氣,引進巴黎生活中的新意。歸根到底一句話,他要在索繆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時間刷指甲,在衣著方面有意極端講究。其實有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時還存心不修邊幅好顯得更瀟灑。所以夏爾帶來了巴黎最漂亮的獵裝,最漂亮的獵槍,最漂亮的長刀,最漂亮賓刀鞘;也帶來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極的背心:灰的、白的、金殼蟲色的,金光閃閃的,鑲水鉆的,云紋緞的,疊襟的,叉領的,直領的,翻領的,從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紐扣的;還帶來了當時風行的各種硬領和領帶,名牌布伊松的兩套服裝和面料極其細軟的內衣,以及公子哥兒使用的各種小東西,其中包括一個玲瓏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愛的女人——至少他認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闊太太送給他的。她現在正陪著丈夫在蘇格蘭旅游,煩悶不堪,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犧牲個人的幸福,好在他隨身攜帶了非常漂亮的信箋,可以每隔半個月就給她寫一封信?偠灾,巴黎浮華生活的全套行頭,他盡可能都帶全了;從開始決斗用的馬鞭到結束決斗用的刻工精細的手槍,凡一個游手好閑的青年在上流社會混日子所必備的各色器具,他應有盡有。父親囑咐他獨自出門,節儉為要,所以他就包了一輛轎式驛車,還慶幸那輛特地定做的輕巧舒適的轎車不致在這次旅行中弄壞,因為他是準備用它明年六月到巴登溫泉去與自己的心上人,高貴的安奈特太太相會的。夏爾計劃在伯父家會見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圍獵,在伯父家過上莊園主的生活;他到索繆城打聽格朗臺,只是為了打聽去費洛瓦豐怎么走,沒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里,他想當然地認為仍父家必定是堂皇的樓房。初次到伯父家,總得體面些才行,不論住在索繆或弗洛瓦豐,衣著方面必須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裝束力求漂亮、講究,用當時人們形容一件東西或一個人美得無可挑剔的口頭禪來說,叫最可人疼了。在圖爾,他叫理發師把他那一頭美麗的栗殼色的頭發重新燙過;他還換了一件襯衣,系一條黑緞領帶,再配上圓邊硬領,把他那張笑瞇瞇的白凈臉蛋襯托得更討人喜歡。一件只扣上一半紐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細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領羊絨背心,羊絨背心里面還有一件白背心,懷表隨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鏈固定在一個扣眼上;已澴拥目圩娱_在褲腰兩邊,邊縫用黑絲線繡出圖案,更顯出款式的漂亮。他風度翩翩地揮動著手杖,刻花的金手柄絲毫沒有減弱灰色手套的新穎風采。他那頂鴨舌帽更是雅致上乘。只有巴黎人,只有上流社會的巴黎人才能打扮得這樣繁縟而不貽笑大方,使種種無聊的服飾和點綴搭配得很協調,再加上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派,真有一股腰里掖著手槍,懷里擁著美人,自懷百發百中的絕技的青年人的帥勁兒,F在,你若想真正了解索繆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間的詫異,完全看清這風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這灰溜溜的客廳里,在構成家庭場景的這些人中間,投射何等強烈的光芒,那你就想象一下克呂旭叔侄的模樣吧。他們三人都吸鼻煙,早已悄在乎鼻涕邋遢,不在乎襯衣前襟上斑斑點的黑色煙漬,領口皺皺巴巴,褶裥發黃顯臟;軟綿綿的領帶系上不久就歪歪扭扭得像根繩子。他們有數不清的內衣,每件襯衣一年只需換洗兩次,其余時間都在柜子里壓著,任憑歲月留下發舊發灰的印跡。在他們的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們的面孔跟穿舊的衣裳一樣憔悴,跟他們的褥子一樣皺皺巴巴,顯得困頓而麻木,像存心扮鬼臉似地丑陋不堪。其余的人也都不講究衣著,都不成套,缺少新鮮感。外省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他們無意中都不再在乎衣著;穿衣戴帽,他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會打一雙手套多少錢之類的小算盤。這倒跟克呂如叔侄的不修邊幅很協調。格拉珊派和克呂旭派都討厭時裝,只在這一點上,他們的見解才完全一致。巴黎客人端起夾鼻鏡片,打量客廳里古怪的陳設,端詳樓板梁木架的花色,護墻板的調子,換句話說,打量護墻板上數量多得足以標點《日用大全》和《箴言報》的蒼蠅屎,這時牌桌上的賭客也立即抬頭好奇地打量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只長頸鹿。對于時髦人物并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們一起表示驚訝,或許是因為受到眾人情緒的感染,或許是以此表示贊同眾人的反應,他們對周圍的同鄉使了幾下嘲弄的眼爭,仿佛說:“:巴黎人就是這樣的!贝蠹冶M可以細細端詳夏爾,不必害怕得罪主人。格朗臺早已拿走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蠟燭,到一邊去專心讀信,顧不上招呼客人,更顧不上他們的興致所在。歐葉妮從未見過衣著和人品這樣完美的男子,以為堂兄弟是從眾天使隊里跌進塵世的仙人。她聞到堂弟鬈曲秀美、油光锃亮的頭發里散發出一陣陣幽香,心里十分高興。她恨不能去摸摸那副漂亮精致的皮手套。她羨慕夏爾的小手,夏爾的皮色,夏爾細膩而清秀的五官。如果說,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這瀟灑倜儻的青年給她留下的印象,那么,一見之下,她心頭自然會產生一陣陣回腸蕩氣的激動,就像毛頭小伙子在英國生產的紀念品上看到威斯托爾筆下品貌卓絕的仕女形象,經過芬登刀法熟嫻的版畫復制,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氣就會把那些天仙般的形象吹走似的。歐葉妮到底沒有見過世面,整天忙于替父親縫襪子、補衣裳,在這些油膩的破爛堆里過日子,冷清的街上一小時難得見到一個行人。夏爾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帕,是如今正在蘇格蘭旅游的那位闊太太親手繡制的。為完成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花費了多少小時的心血?她為了愛情,也懷著愛心,一針一線細細繡成。歐葉妮望著堂弟,看他是否真舍得使用。夏爾的態度,一舉一動,拿夾鼻鏡片的姿勢,以及對歐葉妮剛才喜歡得不得了的那只針線盒故意流露出不屑一顧的鄙薄神情中看出,顯然他認為那只盒子是件不值錢的、俗不可耐的東西,總之,凡引起克呂旭和格拉珊們極度反感的一切,她都覺得十分中看,乃至于上床之后,她仍遐想著三親六故中竟有這么一只引動人心的金鳳凰,高興得久久難以入眼。 抓鬮的速度放得很慢,不久索性不玩了。大高個娜農進入客廳,大聲說道:“太太,待會兒給我被褥,好讓我給客人鋪床! 格朗臺太太忙起身跟娜農走了。格拉珊太太悄聲說:“咱們把錢收起來,不玩了!备魅擞谑鞘栈胤旁谄频粢恢唤堑呐f碟子里的兩個當賭注的銅板,一起走到壁爐前談了一會兒天。 “你們不玩了?”格朗臺仍在看信,問道。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說著,坐到夏爾的身邊。 歐軒妮初次受到一種陌生感情的觸動,她像一般少女一樣,忽然萌生一種想法,于是也離開客廳,幫母親和娜農鋪床去了。倘若這時遇到一位高明的懺悔師,她一定會供認自己既沒有想到母親,也沒有想到娜農,她只是坐立不安地要去看看為堂弟準備的臥室,她要為堂弟張羅張羅,放幾樣東西進去,免得有所遺漏,盡量考慮周到,使那間臥室既漂亮又干凈。歐葉妮認為只有自己才懂得堂弟的思想和愛好。果然,她非常及時地向以為一切都安排妥當的母親和娜農證明:一切都得重新弄過。她提醒娜農去拿點炭火,用暖床爐來暖暖被褥;她親自給舊桌子鋪上桌布,還囑咐娜農每天一早要換洗。她說服母親,務必把壁爐里的火升旺;她自作主張,叫娜農去搬一大堆木柴上來,堆放在走廊里,不必告訴父親。她還跑下樓去,到客廳的角柜里拿出一只古漆盤子,那是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遺物,盤子里還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剝蝕的小羹匙和一個刻著愛神形象的玻璃古壺。歐葉妮得意洋洋地把這套器皿放在臥室的壁爐架上。她在這一會兒涌上心頭的主意之多,超過她出世以來有過的全部主意的總和。 “媽媽,”她說,“堂弟準受不了蠟油的氣味。咱們去買白蠟燭吧……”說罷,她像小鳥一樣跑去,從她的錢包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幣,這是她這個月的零花錢!澳绒r,給你,” 她說,“快買去! “你父親會怎么說?”格朗臺太太看到女兒手里拿著格朗臺從弗洛瓦豐莊園帶回家的一只糖缸,那是塞弗爾古窖燒制的細瓷器,嚇得連忙厲聲反對:“況且,哪兒有糖?你真是瘋了! “媽媽,娜農會買糖的,她反正要去買白蠟燭! “那你父親呢?怎么跟他交待?” “他的侄兒連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適嗎?再說,他也未必會注意到! “你的父親可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格朗臺太太搖頭嘆道。 娜農猶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氣。 “去啊,娜農,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農第一次聽到小姐說笑話,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了。正當歐葉妮和她的母親竭力把格朗臺指定給侄兒住的那間臥室收拾得盡可能漂亮的時候,夏爾已成為德·格拉珊太太大獻殷勤的目標,她百般挑逗夏爾。 “您真有膽子,先生,”她說,“居然丟下京城里的吃喝玩樂,到索繆來過冬。不過,要是您不覺得我產太可怕的話,這里倒也還有可以消遣娛樂的地方! 她向夏爾丟過去一個地道的內地式的媚眼。在內地,婦女們習慣于過分的持重,過分的嚴謹,反而使她們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種僧侶所獨有的貧得無厭的神情,因為在僧侶們看來,凡娛樂都類似偷盜或罪過。夏爾在這間客廳里感到很不自在。他設想伯父住在寬敞的莊園里,過著豪華的生活,這客廳離他的想象委實太遠。待他仔細觀察過德·格拉珊太太之后,他總算看出一點巴黎女子的形跡。德·格拉珊太太的話里有一種邀請的意味,他便客氣地同她接上話茬,自然而然攀談起來。談著談著格拉珊太太便壓低了聲音,讓聲音同她談話的機密性協調一致。她和夏爾都有同樣的需要,都想說說知心話。所以,在調情閑扯和正經說笑了一會兒之后,能干的內地太太趁別人熱衷于談論當前索繆人最關心的酒市行情之際,相信別人不會聽到她的悄悄話,便對夏爾說道:“先生,倘若您肯賞光,屈尊光臨舍間,我的先生和我將不勝榮幸。索繆城里只有在舍間才遇得到商界巨頭和貴族子弟。商界和貴族圈子我們都有份,他們也只愿意在我們家碰頭,因為玩得稱心。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外子在商界和貴族圈子里都受到敬重。所以,我們一定能讓您在索繆小住期間消煩解悶的。要是您整天窩在格朗臺先生家里,哎唷,您會煩成什么樣兒呀!您的那位伯父鉆在錢眼里,只惦記他的葡萄秧,您的伯母篤信天主,此外就糊涂得什么事兒都弄不清,再說您的堂姐是個小傻丫頭,沒受過教育,平庸得很,也沒有什么陪嫁,整天在家縫補破衣襤衫! “這個女人不錯,”夏爾一面同嬌聲嬌氣的德·格拉珊太太對答應酬,一面心中這樣想道。 “我看,太太哎,你要獨霸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銀行家笑著說道。 公證人和庭長聽到這句評語,也湊趣說了幾句有點刁鉆捉狹的俏皮話。只是神父心懷叵測地看看他們,捏了一撮鼻煙,又把煙壺讓了讓在座的各位,說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話:“誰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稱職地在這位先生面前給索繆城爭光呢?” “!這話說的,神父大人,您這算什么意思?”德·格拉珊先生問。 “先生,我這話對您,對您的太太,對索繆城以及對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狄猾的老人說到最后,轉身望望夏爾。 老呂旭神父假裝沒有注意夏爾和德·格拉珊太太在說私房話,其實他早猜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先生,”阿道爾夫終于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對夏爾說,“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在紐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會上,我曾有幸跟您見過面……” “記得,先生,我記得,”夏爾答道;他意外地發覺自己已成為大家注意的目標。 “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嗎?”他問德·格拉珊太太。 神父表情詭秘地瞅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說。 “在巴黎的時候,您還很年輕吧?”夏爾問阿道爾夫。 “有什么辦法,先生,”神父說?“我們總是等孩子一斷奶,就送他們到花花世界去見見世面! 德·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的望望神父,像是質問他究竟什么意思。神父接著說:“只有到內地來,才能見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那樣三十好幾的女子,兒子都快從大學法律系畢業了,仍然像花兒一樣地嬌嫩。夫人,當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地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還歷歷在目,”神父扭身對他的女對手說,“您紅極一時的感況仿佛就在昨天……”“ 啊,這個老壞蛋!”德·格拉珊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看來我在索繆準會紅得發紫的,”夏爾一面解開上衣紐扣,一面想道。他把手插進背心口袋,模仿錢特雷塑造的拜倫爵士雕像的姿勢,仰著頭站著。 格朗臺老爹不理會大家,或者說得確切些,他聚精會神看信的情狀,逃不過公證人和庭長的眼睛,他們從老頭兒臉部細微的表情中,設法揣摩信的內容,偏偏這時燭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分明。葡萄種植園主很難保持住平日不動聲色的外貌。況且人人都可以設想,他在讀下面這封信時能克制到什么程度: “哥哥,我們天各一方已將近二十三年。最后一次見面是你來賀我新婚,然后我們高高興興地分手。當然,我那時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來獨立支撐家業,為了它的興旺,你曾拍手稱快。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的地位,我不愿蒙受破產的羞辱,茍且偷生。我曾在深淵的邊緣掙扎到最后,希望還能挽回狂瀾。我的經紀人和我的公證人洛甘同時破產,把我的后路徹底斷絕,使我身無分文。我的痛苦是虧空了四百萬,卻只有清償四分之一的能力。庫存的酒正赴上市價下跌,因為今年你們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之后,巴黎將人人咒罵:“格朗臺先生原來是個騙子!”我一生清白,卻要死于聲名狼藉。我害了親生的兒子,玷污了他的性氏,又刮走了他母親的那份財產。至今他還蒙在鼓里,我疼愛這孩子。我們分手時依依不舍。幸虧他并不知道這是訣別,我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熱淚。將來他會詛咒我嗎?哥哥,我的哥哥,兒女的咒罵是最可怕的;他們可以求得我們寬恕,我們卻無法挽回他們的詛咒。格朗臺,你是我的哥哥,你應該庇護我:你要設法不讓夏爾對著我的墳墓吐出惡毒的咒語!哥哥,即使我當真用鮮血和眼淚書寫這封絕筆信,我在這封信中也不會注入更多的痛苦;因為我縱然痛哭,縱然流血,縱然死去,也不會比現在更難受?墒俏椰F在心如刀割卻欲哭無淚,看著死亡臨頭。夏爾只有靠你來做他的父親了!他在母親方面沒有一個親人,你知道為什么。當初我為什么不屈從社會的偏見呢?我為什么要屈從愛情呢?我為什么要娶一個貴族的私生女作妻子呢?夏爾無家可歸了。我們苦命的兒!兒!聽我說,格朗臺,我不是為我自己來哀求你,況且你的家產也許不足以應付三百萬法郎的抵押;但是,我要為我的兒子向你哀告!你知道,我的哥哥,我合上雙手求天保佑的時候,想到了你。格朗臺在臨死之前,把兒子托付給你?傊,想到你將成為他的父親,我對著槍口也就不感到痛苦了。夏爾很愛我,我對他也很仁慈,從來不為難他,他不會詛員咒我的。而且,你看著吧,他脾氣溫順,像他母親,他不會讓你傷心的?蓱z的孩子!他享慣奢華的福氣,完全不知道你我小時候缺吃少穿的窮日子有多么難熬……如今他不僅破產,還成了孤兒。是的,他的朋友都會避開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親的身邊。我瘋了!言歸正傳:我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邊,由你找個適當的機會,把我的死訊和他面臨的命運告訴他。做他的父親吧,做他的慈父吧,不要突然戒絕他的悠閑生活,這樣你會要他命的,我跪著求他放棄他母親的遺產,不要以債權人的身份來與我對立。不過我這種哀求純屬多余;他要面子,他一定知道不該同我的債權人站在一起。勸他在有效時期內放棄繼承我的遺產①讓他知道我給他造成了何等困難的處境;他若對我還有往日的孝心,那你就以我的名義告訴他,他的前途并非完全無望。你我當初都是靠勞動脫離苦境的,只要肯干,他也可以掙回給我敗光的家業;要是他肯聽從為父的忠言,為了他我真恨不能從墳墓里爬出來跟他說說,他該遠走高飛,到印度去!哥哥,夏爾這孩子正直勇敢;你給他一批貨,他寧可死也決不會不還你借給他的本錢;你供他一些本錢吧,格朗臺!否則你會受良心責備的!!要是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幫助和你的愛憐,我就會永遠求上帝懲罰你的狠心。要是我有辦法搶救出一些財產,我本應該在他母親的財產中留一筆錢給他,但是我上月的支出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余款。孩子的前途吉兇未卜,我真不想死;我多愿意握著你的手,親耳聽到你的神圣的允諾,來溫暖我的胸懷,但是來不及了。正當夏爾在趕路的時候,我不得不清算帳目,我要以我奉為經商之本的信譽,證明在我的破產過程中,既無差錯又無私弊。這不是為了夏爾嗎?永別了,哥哥。愿你為接受我托付給你的監護權,善待我的遺孤而得到上帝賜予的福佑,我相信你會接受的。在我們早晚都會去、而現在我已經身臨其境的陰世,將永遠會有一個聲音為你祈禱。維克多—安日—紀堯姆·格朗臺! -------- 、侔捶,放棄繼承者不負前人的債務責任。 “你們在聊天哪?”格朗臺說,一面把信照原來的折疊線疊好,放進坎肩口袋。他謙卑而膽怯地望望侄兒,以此掩飾內心的激動和盤算!翱究净,暖和過來了吧?”他對侄兒說。 “很舒服,親愛的伯父! “哎!女人們呢?”伯父已經忘記自己的侄兒要住在他家。這時,歐葉妮和格朗臺太太回到客廳!皹巧隙际帐昂昧藛?” 老頭兒恢復了平靜,問她們。 “收拾好了,父親! “那好,侄兒,你要是累了,就讓娜農帶你上樓睡去。圣母啊,那可不是什么花團錦簇的客房!種葡萄的人窮得叮當響,你可不要見怪。捐稅把我們刮空了!” “我們不打擾了,格朗臺,”銀行家說,“您跟令侄一定有話要說,我們祝你們晚安。明天再見! 一聽這話,大家都起身告別,各人根據各自的身份,行告別禮。老公證人到門下取他自己帶來的燈籠,點亮之后,提出先送德·格拉珊一家回府。德·格拉珊太太沒有預料中途會出事,這么早就散了,家里的傭人還沒有來接。 “請您賞臉,讓我扶您走吧,”克呂旭神父對德·格拉珊太太說。 “謝謝,神父先生。我有兒子侍候呢,”她冷冷地回答。 “太太們跟我在一起是不會招惹是非的,”神父說。 “就讓克呂旭先生扶你一把吧,”德·格拉珊先生接言道。 神父扶著俏麗的太太,走得好不輕快,搶前幾步趕到這一隊人的前面。 “那個小伙子真是不錯,太太,您說呢?”他抓緊了她的胳膊說!捌咸迅钔,筐就沒用。您該跟格朗臺小姐說聲再見了,歐葉妮早晚嫁給那個巴黎人。除非堂弟早就愛上了什么巴黎女子,否則令郎阿道爾夫眼前遇到的情敵太不好對付啊……” “不說了,神父先生。那個小伙子很快就會發現歐葉妮有多傻,而且長得也不水靈。您仔細端詳過她沒有?今天晚上,她的臉色蠟黃! “說不定您已經提醒她堂兄弟注意了吧?” “我倒也有什么說什么……” “太太,以后您就總跟歐葉妮挨著坐,您不必多費口舌,他自己就會比較……” “首先,他已經答應后天來我們家吃飯了! “!要是您愿意的話……” “愿意什么,神父先生?您的意思是要教我壞?我清清白白活到三十九歲,謝天謝地,總不能時至今日還不愛惜自己的名聲吧,哪怕送我一個莫臥兒大帝國我也不能自輕自賤呀!你我都已這把年紀,說話得知道分寸。您雖說是個出家人,其實有一肚子齷齪的壞主意。呸!您這些東西倒像《福布拉》①里的貨色! “那么您看過《福布拉》了?” “不,神父,我說的是《危險的關系》②! -------- 、偕樾≌f,描寫十八世紀淫佚風氣。 、诜▏骷依寺澹ㄒ黄咚囊弧话恕鹑┑臅朋w小說。 “!這部書正經多了,”神父笑道!翱墒悄盐艺f得跟當今的青年人一樣居心不良!我不過是想……” “您敢說您不是想給我出壞主意?這還不明擺著嗎?要是那個小伙子,用您的話說,人不錯,這我同意,要是他追求我,他當然不會想到自己的堂姐。在巴黎,我知道,有些好心的母親,為了兒女的幸福和財產,確實不惜這樣賣弄自己的色相?墒窃蹅兪窃趦鹊,神父先生! “是的,太太! “所以,”她接著說,“哪怕有一億家私,我和阿道爾夫都不會愿意付出這種代價去換的……” “太太,我可沒說什么一億家私。倘有這樣大的誘惑,恐怕你我都無力抵擋。我只是想,一個正經的女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也未嘗不可,這也是交際場上女人的任務……” “您這么想?” “太太,難道我們不該彼此親切熱情嗎?……對不起,我要擤擤鼻子,——我不騙您,太太,他拿起夾鼻鏡片朝您看的那副模樣,比看我的時候要討好得多;這我諒解,他愛美勝于敬老……” “明擺著,”庭長粗聲大氣說道,“巴黎的格朗臺打發兒子來索繆,絕對抱有結親的打算……” “真要這樣,那堂弟也不該來得這么突然!”公證人答腔。 “這不說明什么,”德·格拉珊先生說,“那家伙向來愛跑跑顛顛! “德·格拉珊,親愛的,我請他來吃飯了,請那個小伙子。你再去邀請拉索尼埃夫婦,德·奧杜瓦夫婦,當然,還有漂亮的奧杜瓦小姐;但愿她那天打份得象樣些!她的母親好吃醋,總把她弄成丑八怪!”說著,她停下腳步,對克呂旭叔侄說,“也請諸位屆時光臨! “你們到家了,太太,”公證人說。 三位克呂旭同三位格拉珊道別之后,轉身回家,一路上他們施展內地人擅長的分析才能,對今晚發生的事從各方面細細研究。那件事改變了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各自的立場。支配這些勾心斗角專家的了不起的理智,使他們認識到有必要暫時結盟,共同對敵。他們不是應該彼此配合,阻止歐葉妮愛上堂弟,不讓夏爾想到堂姐嗎?他們要不斷地用含沙射影的壞話、花言巧語的誣蔑、表面恭維的詆毀和假裝天真的誹謗來包圍那個巴黎人,讓他上當。他招架得住這樣密集的招數嗎? 等客廳里只剩下四個骨肉親人時,格朗臺先生對他侄兒說: “該睡覺了。至于讓你風塵仆仆到這兒來的那些事情,現在太晚了,先不說吧。明天找個合適的時間再談。我們這兒八點鐘吃早飯。中午,吃點水果和面包,喝杯白葡萄酒;五點鐘開晚飯,跟巴黎人一樣。這就是一日三餐的程序。你要是想去城里走走,或到周圍轉轉,盡管自便。我的事情多,別怪我沒有空陪你。你也許到處能聽到人們說我有錢:格朗臺先生這樣,格朗臺先生那樣。我讓他們說去,閑話損傷不了我的信譽。但是,我實際沒有錢,我這把年紀還像小伙計一樣苦干,全部家當不過是一副蹩腳的刨子和一雙干活兒的手。你不久也許會親身體會到,掙一個銅板得流多少汗。娜農,拿蠟燭來! “侄兒,我想您需要的東西房間里都備齊了,”格朗臺太太說;“不過,缺少什么,盡管吩咐娜農! “不必了,親愛的伯母,我想,東西我都帶齊的。希望您和我的堂姐一夜平安! 夏爾從娜農手中接過一支點著的白蠟燭,那是安茹的產品,在店里放久了,顏色發黃,跟蠟油做的差不多,所以,根本沒有想到家里會有白蠟燭的格朗臺,發現不了這是一件奢侈品。 “我來給你帶路,”他說。 格朗臺沒有走與大門相通的那扇門,而是鄭重其事地走客廳與廚房之間的過道。樓梯那邊的過道有一扇鑲著橢圓形玻璃的門,擋住了順著過道往里鉆的冷氣。但是,在冬天,雖然客廳的門上都釘了保暖的布墊,寒風刮來依然凜冽砭骨,客廳里很難保持適宜的溫度。娜農去閂上大門,關好客廳,從牲畜棚里放出狼狗,那狗的吠聲像得了咽喉炎一樣沙啞,兇猛至極,只認得娜農一人。它和娜農都來自田野,彼此倒很相投。當夏爾看到樓梯間發黃的四壁布滿煙薰的痕跡,扶手上蛀洞斑斑,樓梯被他的伯父踩得晃晃悠悠,他的美夢終于破滅。他簡直以為自己走進了雞籠,不禁帶著凝問,回頭望望伯母和堂姐。她們走慣了這座樓梯,猜不到他驚訝的原因,還以為他表示友好,于是親切地朝他笑笑,越發把他氣懵了。 “父親為什么打發我上這樣的鬼地方來?”他想道。到了樓上,他看到三扇漆成赭紅色的房門,沒有門框,直接嵌在布滿塵埃的墻中,門上有用螺絲釘固定的鐵條,露在外面,鐵條兩端呈火舌形,跟長長的鎖眼兩頭的花紋一樣。正對著樓梯的那扇房門,顯然是堵死的,門內是廚房上面的那個房間,只能從格朗臺的臥室進去,這是他的工作室,室內只有一個臨院子的窗戶采光,窗外有粗大的鐵櫥把守。誰也不準進去,格朗臺太太也不行。老頭兒愿意像煉丹師守護丹爐似地獨自在室內操勞,那里一定很巧妙地開鑿了幾處暗柜,藏著田契、房契,掛著稱金幣的天平;清償債務,開發收據和計算盈虧,都是更深夜靜時在這里做的。所以,生意場上的人們見格朗臺總是有備無患,便想象他準有鬼神供他差遣。當娜農的鼾聲震動樓板,當護院的狼狗哈欠連連,當格朗臺太太母女已經熟睡,老箍桶匠便到這里來撫摸、把玩他的黃金;他把金子捂在懷里,裝進桶里,箍嚴扣實。房內四壁厚實,護窗板也密不通風。他一人掌管這間密室的鑰匙。據說他來這里查閱的圖表上,都標明果木的數目,他計算產量準確到不超出一株樹苗、一小捆樹杈的誤差。歐葉妮的房門同這扇堵死的門對著。樓梯道的盡頭是老兩口的套間,占了整個前樓。格朗臺太太有一個房間與歐葉妮的房間相通,中間隔一扇玻璃門。格朗臺與太太的各自的房間,由板壁隔斷,而他的神秘的工作室和臥室之間則隔著一道厚墻。格朗臺老爹把侄兒安排在三樓一間房頂很高的閣樓里,恰好在他的臥室上面,這樣,侄兒在房內走動,他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歐葉妮和母親走到樓道當中,接吻互道晚安;她們又跟夏爾說了幾句,就各自回房睡覺去了。歐葉妮嘴上說得平平淡淡,心里一定很熱乎。 “你就睡在這一間,侄兒,”格朗臺一邊打開房門一邊對夏爾說道!澳闳粢鲩T,先得叫娜農,否則,對不起!狗會不聲不響地吃掉你的。睡個好覺。晚安。!!娘兒們已經給你生上火了!闭f著,大高個娜農端著一只暖床爐走了進來!扒,說到娘兒們,這就來了一個!”格朗臺先生說。 “你把我的侄兒當產婦嗎?把這暖床爐拿走,娜農!” “可是,先生,被單潮著呢,況且這位少爺真比姑娘還嬌嫩! “得了,既然你疼他,就給他爐子吧,”格朗臺說著,推了推娜農的肩膀,“不過,小心著火!闭f罷,守財奴嘟嘟囔囔下樓去了。夏爾在行李堆中發呆。他望望墻上的壁紙,黃底子上面一簇簇小花,是農村小吃店里用的那種;望望石灰石的、有凹槽的壁爐架,僅外表就令人心寒;望望漆過清漆的草坐墊木椅,看上去仿佛不止四只角;望望沒有門的床頭柜,里面簡直容得下一個輕騎兵;望望粗布條編織的腳毯,放在一張有帳頂的床前,帳幔搖搖欲墜,上面蛀洞累累。他掃視了這一切之后,繃著臉對娜農說:“唉!乖乖,我當真是在格朗臺先生的府上嗎?他當真做過索繆市長,是巴黎的格朗臺先生的哥哥?” “沒錯,先生,您是在一個多么文雅、多么和氣、多么善良的老爺家里。要我幫您解開行李嗎?”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的兵大爺!你沒有在帝國軍隊里當過水兵吧?” “噢!……”娜農問,“帝國水兵是啥東西?咸的還是淡的?水上游的?” “給你鑰匙,替我從這只箱子里把我的睡衣找出來! 娜農看到一件綠底金花、圖案古樸的綢睡衣,驚訝得合不攏嘴。 “您穿這個睡覺?”她問。 “是的! “圣母呀!這給教堂鋪在祭壇上才合適呢。親愛的小少爺,您把這件睡衣捐給教堂吧,您的靈魂會得救的,不然,您的靈魂就沒教了。噢!您穿上多體面,我去叫小姐來看看! “行了,娜農,別大聲嚷嚷!我要睡覺了,明天再整理東西。要是你喜歡這件睡衣,要是你的靈魂一定能得救,我這人篤信基督,助人為樂,走的時候一定把這件睡衣留給你,派什么用場由你自便! 娜農呆呆站著,望望夏爾,無法把他的許諾當真。 “把這件漂亮的寶貝送給我?”她邊走邊嘀咕!斑@位少爺在說夢話了。明天見! “明天見,娜農! “我來這里干什么?父親不是傻子,打發我來必有目的!毕臓査潞,思忖道,“噓!正經事,明天想,這是哪個希臘笨蛋說的話?” “圣母瑪麗亞!我的堂弟多文雅啊,”歐葉妮祈禱時忽然想道;那天晚上她沒有做完祈禱。 格朗臺太太睡下時,無牽無掛。她聽到壁板中間的門那邊,愛錢如命的老頭在自己的房內來回踱步。同所有膽小的女人一樣,她早已摸熟老爺的脾氣。就像海鷗能預知雷電,她從蛛絲馬跡中也預感到格朗臺內心正翻騰著狂風暴雨,用她的話來說,她只有裝死。格朗臺望著里面釘上鐵皮的工作室的門,想道:“我的老弟怎么會有這種怪念頭?把孩子留給我管!真是一筆好遺產!我可沒有一百法郎供他花銷。對于這輕薄的浪子來說,一百法郎頂什么用?他端著夾鼻鏡片看我的晴雨表時的那種架勢,像要放火把它燒掉似的! 想到那份痛苦的遺囑將會造成什么后果,格朗臺此刻心亂如麻,或許比他的弟弟寫遺囑時更激動。 “我真會得到那件金睡衣嗎?”娜農入睡時仿佛已披上了祭壇的錦圍,她生平頭一回夢見了花朵,夢見了綾羅綢緞,正如歐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夢見愛情。 在少女們純潔而單調的生活中,必有一個美妙的時刻,陽光會鋪滿她們的心田,花朵會向她們訴說種種想法,心的跳動會把熱烈的生機傳遞到她們的腦海,將意念化作一種隱約的欲望;那是憂喜兼備的境界,憂而無邪,甜美快樂!孩子們見到周圍的世界,就開始微笑;少女在大自然中發現朦朧的感情,也像孩子一樣,開始微笑。如果說光明是人生初戀的對象,戀愛不就是心靈的光明嗎?歐葉妮也總算到了能看清塵世萬物的時候了。內地姑娘起得早,她天剛亮就起床,做禱告,梳妝打扮;從今以后打扮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她先把栗殼色的頭發梳平,然后仔仔細細地把粗大的辮子盤在頭頂,不讓零星的短發滑出辮子,整個發式力求對稱,襯托出一臉的嬌羞和坦誠,頭飾的簡樸同面部輪廓的單純相得益彰。她用清水洗了幾遍手,清水使她的皮膚又粗又紅,她望著自己滾圓的胳膊,心里納悶,不知道堂弟怎么能把手保養得那么白嫩,指甲修剪得那么漂亮。她穿上新襪和最好看的鞋子。她把束胸從上到下用帶子收緊,每個扣眼都不跳過?傊,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顯示出優點,第一次知道能穿上一件剪裁新穎的衣裳,使她更引人注目,該有多好。打扮完畢,她聽到教堂鐘響,奇怪怎么只敲了七下。皆因為想要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打扮,她竟然起身太早。她不會把一個發卷弄上十來次,也不懂得研究發卷的效果;她只好老老實實地合抱著手臂,坐在窗前,凝視院子、小花園和花園上面的高高的平臺。固然,那里景色凄涼,場地狹窄,但不乏神秘的美,那是偏僻的處所或荒蕪的野外所特有的。廚房附近有口井,圍有井欄,滑輪由一根彎彎的鐵條支撐著,一脈藤蔓纏繞在鐵條上;時已深秋,枝葉已變紅、枯萎、發黃。藤蔓從那里蜿蜒地攀附到墻上,沿著房屋,一直伸展到柴棚,棚下木柴堆放得十分整齊,賽如藏書家書架上的書籍。院子里鋪的石板由于少有人走動,再加上年深月久堆積的青苔和野草,顯得發黑。厚實的外墻披著一層綠衣,上面有波紋狀的褐色線條。院子盡頭,八級臺階東歪西倒地通到花園的門口,高大的植物遮掩了幽徑,像十字軍時代寡婦埋葬騎士的古墓,埋沒在荒草之中。在一片石砌的臺基上有一排朽爛的木柵,一半已經傾圮,但上面仍纏繞著攀緣的藤蘿,糾結在一起。柵門兩旁,各有一株瘦小的蘋果樹,伸出多節的枝椏。三條平行的小徑鋪有細沙,它們之間隔著幾塊花壇,周圍種了黃楊,以防止泥土流失;▓@的盡頭,平臺的下面,幾株菩提覆蓋一片綠蔭。綠蔭的一頭有幾棵楊梅,另一頭是一株粗壯的核桃樹,樹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秋高氣爽,盧瓦河畔秋季常見的艷陽,開始融化夜間罩在院子和花園的樹木、墻垣以及一切如畫的景物之上的秋霜。歐葉妮從那些一向平淡無奇的景物中,忽然發現了全新的魅力,千百種思想混混沌沌地涌上她的心頭,并且隨著窗外陽光的擴展而增多,她終于感到有一種朦朧的、無以名狀的快感,包圍了她的精神世界,像一團云,裹住了她的身軀。她的思緒同這奇特景象的種種細節全都合拍,而且心中的和諧與自然的和諧融匯貫通。當陽光照到一面墻上時,墻縫里茂密的鳳尾草像花鴿胸前的羽毛,色澤多變,這在歐葉妮的眼中,簡直是天國的光明,照亮了她的前程。她從此愛看這面墻,愛看墻上慘淡的野花,藍色的鈴鐺花和枯萎的小草,因為那一切都與一件愉快的往事糾結在一起,與童年的回憶密不可分。在這回聲響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葉發出的聲音,都像是給這少女暗自發出的疑問,作出回答;她可以整天靠在窗前,不覺時光的流逝。接著心頭涌起亂糟糟的騷動。她突然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面,像誠實的作者推敲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地挑自己的毛病,不客氣地責罵自己。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睔W葉妮就是這么想的,這種自卑的念頭,引起無盡的痛苦?蓱z的姑娘對自己太不公平;可是謙虛,或者不如說懼怕,不正是愛情的最初征兆之一嗎?歐葉妮是那種體質強健的孩子,跟小市民家的孩子一樣,美得有些俗氣;但是她的外形雖然像米洛的維納斯①,可是,使女性純潔清靈的基督徒的情操,自有雋永的意味,賦予歐葉妮一種古希臘雕塑家所認識不到的高雅氣質。她的頭很大,像菲迪亞斯②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額,雖有男子氣概,但仍清秀,灰色的眼睛里蘊含著她全部貞潔的生活,從而射出炯炯的光芒。圓臉蛋的線條曾經清新稚嫩,出天花的那時,被弄得粗糙許多,幸虧老天保佑,沒有留下瘢痕,只破壞了皮膚表面的一層絨毛,皮膚仍很柔軟細膩,母親純潔的一吻會在臉上留下片刻即消的紅印。她的鼻子大了些,但同朱紅的嘴唇倒也相配,唇上一道道細紋顯示出無限的深情和善意。脖子圓潤完美。飽滿的胸部遮得嚴嚴的,既惹人注目,又引人想入非非;古板的裝束,多少削減了應有的嫵媚,但是,在鑒賞家看來,這種苗條身材的刻板挺拔,也應算作一種風韻。所以,高大結實的歐葉妮不具備一般人所喜歡的那種漂亮;但是她是美的,而且這種美不難看出,只有藝術家才會對之傾心。想要在塵世尋找一個像圣處女那樣貞潔典型,想要從天然的女性身上發現拉斐爾揣摩到的那種不卑不亢的眼神和那些端莊的線條,雖然往往出自構思的巧合,但是只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能保持或培養出這樣的典型。熱衷于尋求這種難以求得的模特兒的畫家,會突然在歐葉妮的臉上發現連她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內在的高貴氣質:安詳的額頭下,有一個深情的世界;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圣的靈氣。她的五官,她的臉部的輪廓,從沒有因為大喜過望的表情而走形,而松弛,宛如平靜的湖面在天水相接的遠方呈現的線條,柔和清晰。安詳而紅潤的臉龐,像迎光開放的花朵,周邊特別明亮,使人心曠神怡,并讓你感到它映照出一股精神的魅力,你不能不凝眸注視。歐葉妮還只在人生的岸邊,那里幼稚的幻夢像花朵盛開,摘一朵雛菊占卜愛情時,心里特別痛快,這是經歷過世故之后無法再有的心情。她還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只對著鏡子心里想道:“我太丑,他看不上我的! -------- 、倜茁宓木S納斯,即斷臂的維納斯,發現于米洛島,是現存的古代愛神塑像中最健美、優雅的藝術珍品,現藏法國盧弗宮。 、诜频蟻喫梗ü八木拧稹娜鹉辏合ED雕塑家,此處指其雕塑的宙斯像;古羅馬稱宙斯為朱庇特。 接著,她打開對著樓梯的房門,探出頭去聽聽家里的動靜!八沒有起床,”她想道,這時聽到娜農在咳嗽,在走來走去打掃客廳,生火,拴狗,還在牲門棚里對牲口說話。歐葉妮趕緊下樓,去找娜農,見她正在擠牛奶。 “娜農,我的好娜農,給我的堂弟調些鮮奶油吧,讓他就著喝咖啡! “唉,小姐,那得昨天調,”娜農直著嗓門笑道!艾F在是做不成奶油的。你那位堂弟真標致,真標致,地地道道的小白臉兒。你沒有見他穿著那件金絲的綢睡衣的模樣多俏呢。我見到了。他的內衣用那么細的布料,跟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樣! “娜農,做些薄餅吧!
“誰給我木柴、面粉和黃油?”娜農以格朗臺內務大臣的身份說道。她有時在歐葉妮和她母親的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翱偛荒苋ネ邓臇|西來款待你的堂弟吧?你去問他要黃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父親,會給的。瞧,他下樓檢查伙食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