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家人在八點鐘聚在一起吃早飯,那情景好比真正天倫親密的第一幕。突然其來的不幸使格朗臺太太、歐葉妮同夏爾在感情上有了聯系,連娜農也不知不覺地同情他們。他們四人開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園主,斂財的欲望得到了滿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馬上就要出去自謀生路,他只需給他付一筆去南特的路費,再不用他多花錢,所以眼前雖還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幾乎不掛在心上了。他聽任兩個孩子——他是這么稱呼夏爾和歐葉妮的——在格朗臺太太的監督下自由活動,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對太太是完全信得過的。與公路挨著的草場要劃界挖水溝,沿盧瓦河要栽白楊,葡萄園和弗洛瓦豐有冬天的作業要做,他忙得顧不上管別的事了。從那時起,對歐葉妮來說,倒是愛情陽春的開始。自從堂姐把自己的庫藏送給堂弟的那個夜晚起,她的心也隨著那些寶貝一起給了堂弟。兩人懷著同樣的秘密,默默對視都表現出相互的了解,他們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親近,他們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親關系不是給了她說話親切、目光含情的權利么?所以歐葉妮樂于讓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領略到愛意漸生的兒童般的快樂之中。在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之間,不是有些美妙動人的相似之處嗎?人們不是用甜美的歌聲和慈祥的目光催嬰兒入睡嗎?不是用美妙的童話來給他描繪金光閃閃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開光明的翅膀嗎?他不是時而高興得流淚,時而痛苦得哭泣嗎?他不是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嗎?——為幾塊他想用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兒,為幾把剛摘來就忘記的鮮花。他不是貪得無厭地抓住時間,想早早踏入生活嗎?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脫胎換骨。在歐葉妮與夏爾之間,愛情和童年是一回事:這是帶著一切孩子氣的熱烈的初戀,正因為他們的心原先裹著憂傷,所以到今天才能從孩子氣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這愛情是在喪服下掙扎出生的,倒跟這破敗的房屋里的樸實的內地情調很合拍。在靜寂的院子里的井臺邊同堂姐交談;在小花園長著青苔的板凳上,兩人并肩坐到日落時分,一本正經地說些廢話,或者在老城墻和房屋之間的寧靜中相對無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門下一起靜思,夏爾懂得了愛的圣潔;因為他的貴族情婦,他的安奈特,只能讓他領略到暴風雨般的騷動。這時他脫離了撒嬌賣癡、追求虛榮和奢華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欲,體會到純真而實在的愛情。他喜歡這所房屋,這家人的起居習慣也不那么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搶在格朗臺下樓分口糧之前,同歐葉妮多說上一會兒話。當老頭兒的腳步在樓梯上一響,他就趕緊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歐葉妮的母親也被蒙在鼓里,娜農則裝作沒看見,小小的犯罪感給最純潔的愛情增添了偷嘗禁果的快樂。等到用過早餐,格朗臺老爹出門視察莊園和地產,夏爾就廝守著母女倆,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閑談,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舒適。這種近似僧院生活的樸素,向他展示了兩顆從未涉世的心靈有多美,他深為感動。他本來想不到法國還可能會有這樣的生活習慣,除非在德國,而且只在奧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說里,才想入非非地會有這樣的生活描繪。不久,他覺得歐葉妮就是歌德筆下的瑪格麗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沒有瑪格麗特的缺點?傊,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談吐,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癡地投入愛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將來臨的離別之苦不是已經給這短暫的極樂時光蒙上凄涼的陰云了嗎?每天總有一件小事提醒他們離別在即。德·格拉珊動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格朗臺領夏爾去初級法庭,簽署一份放棄繼承的聲明書;內地人辦這類手續鄭重至極?膳卵!拒絕繼承,簡直是離宗背祖。他到克呂旭公證人那里辦了兩份委托書,一份給德·格拉珊,一份給代他出售動產的朋友。然后,他還得辦理領取出國護照的必要的手續。最后,夏爾向巴黎定做的簡單的孝服送來了,他把自己已經用不著的衣裳都賣給索繆的一位成衣店老板。這件事特別讓格朗臺老爹高興。
“我請您放心,伯父,”夏爾回答說,“我知道現在的處境我該怎么做!
“那是什么?”老頭兒看到夏爾手里捧著金子,眼睛一亮,問道。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錢的小玩意兒都收在一塊兒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認識人,我想請您今天上午……”
“要我買下?”格朗臺打斷他的話。
“不,伯伯,我求您給我介紹個規矩人…………”
“給我吧,侄兒,我上去給你估估價,然后告訴你一共值多少錢,誤差不會超出一生丁。這是首飾,”他察看一條長長的金鏈,說,“十八開到十九開!
老頭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夏爾說,“請允許我送您這兩顆紐扣,您可以系上絲帶,套在腕子上,眼下就流行這樣的手鐲!
“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堂弟,”說著,她會心地望了他一眼。
“伯母,這是我母親的針箍,我把它當寶貝收藏在我的放行梳妝盒里,”夏爾把一只漂亮的金頂針送到格朗臺太太的面前,她在十年前就盼望有這么一只針箍了。
”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侄兒,”老太太的眼睛都濕了。
“我要在早晚兩次祈禱時竭誠地為你祝福,祝出門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歐葉妮會為你保存這件首飾的!
“侄兒,你這些東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格朗臺推門進來說,為了免得你操心賣給人家,我給你現款……利弗爾足算!
在盧瓦河沿岸“利弗爾足算”這種說法是指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算作六法郎,不打折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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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俑鶕话恕鹉觐C布的法令,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沒敢開口要您買下,”夏爾說,“可是,在您居住的城里變賣我的首飾也真讓我感到難堪。用拿破侖的話來說,臟衣服得在家里洗。所以我感謝您一番好意!备窭逝_撓撓耳朵,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坝H愛的伯父,”夏爾擔心地望著格朗臺,像是怕他多心!拔业奶媒愫筒付假p臉收下了我的一點小意思留作紀念;現在請您笑納這副袖扣,我反正用不著了,它們能讓您想起遠在海外的可憐的男孩時刻在惦記著親人,從今往后,也只剩下你們是我的親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東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轉身問格朗臺太太!鞍!金頂針!你呢,小丫頭,嚯!鉆石紐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爾的手!暗,答應我,讓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費。是的,你的旅費由我來。特別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價首飾的時候,我只算了金子本身的價錢,也許加上做工還能多算點錢呢,所以,就這么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爾足算,我問克呂旭去借,因為家里連銅板也沒有了,除非彼羅泰把欠租交來。這樣吧,這樣吧,我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嗎?”歐葉妮望了一眼夏爾,問;那目光既含憂傷,又透出欽佩。
“必須走啊,”他低頭回答。
幾天來,夏爾的態度、舉止、談吐變得像深切哀痛的人,感到責任重大,從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氣。他不再長吁短嘆,他變成了大人。歐葉妮看到他穿著同他的蒼白臉色和陰郁的態度十分相稱的粗呢喪服下樓,才比過去更看清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倆也穿著喪服,同夏爾一起參加教區教堂為已故的紀堯姆·格朗臺舉行的追思彌撒。
開中午飯的時候,夏爾收到幾封巴黎來信,他都拆閱了。
“哎,堂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葉妮壓低聲音問道。
“千萬別提這樣的問題,孩子,”格朗臺說,“我就從來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你,你為什么要過問你堂弟的事呢?別去打擾這小伙子!
“哦!我沒有什么秘密,”夏爾說。
“得,得,得,我的侄兒,你早晚會知道,做生意必須守口如瓶!
等情侶倆單獨走進花園之后,夏爾把歐葉妮拉到核桃樹下坐定,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爾豐斯看錯,他做得太好了,他把我的事情處理得既謹慎又仗義。我在巴黎的債全還清了,我的家具都賣了好價錢,他還說,他請教過一位遠洋貨船的船長之后,把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買了一批歐洲產的小擺設,到印度可以賺一大筆錢。他已把我的行李發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正好有一艘貨船開往爪哇。五天之后,歐葉妮,咱們要分手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是長期不見面。我的那批貨和兩個朋友送給我的一萬法郎算是小小的開頭。我不能指望這幾年之中能回來。親愛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放在一個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異鄉,您也許會遇到有錢人來提親……”
“您愛我嗎?”她問。
“哦,是的,很愛,”他回答的聲調相當懇切,顯得感情也有同樣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爾。上帝!父親在窗口,”她推開想過來擁抱她的堂弟。
她逃進門洞,夏爾也追過來;見他追來,她忙打開過道的門,退到樓梯下面;后來她茫無目的地走到了娜農的小房間附近,過道最暗的地方。夏爾一直跟到那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懷里,摟緊了她的腰,讓她靠在他的身上。歐葉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給予了最純潔、最甜蜜、最傾心相與的一吻。
“親愛的歐葉妮,堂弟勝過親兄弟,他可以娶你,”夏爾說。
“但愿如此!”娜農從她的黑屋子里打開房門,叫道。
情侶倆嚇了一跳,逃進客廳。歐葉妮趕緊拿起活計,夏爾捧著格朗臺太太的祈禱書,念起《圣母經》來。
“嘖!”娜農說,“都在祈禱哪!”
自從夏爾宣布過行期之后,格朗臺就忙著張羅,以表示對侄兒的關心;凡是不用花錢的事他都顯得很大方,他張羅著去給侄兒找裝箱的木工,回來說那人要價太高,還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于是他找來些舊木板,天一亮就起床,親自刨木頭、拼接、對齊、打釘子,居然做成幾只很漂亮的箱子,把夏爾的東西都裝了進去。他還負責讓人把箱子裝上船,保了險,使行李準時運到南特。
自從過道一吻之后,歐葉妮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得嚇人。有時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遠走天涯。凡領略過最難舍難分的愛情的人,因年歲、時日、不治之癥或某些致命的打擊,使愛情壽命日益短促的人,都能理解歐葉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里一面散步一面流淚,如今她覺得這花園、這院子、這房屋、這小城都太狹。核呀浲渡淼酱蠛V,飄洋過海了。終于到了動身的前夜。早晨,趁格朗臺和娜農都不在,夏爾和歐葉妮把裝有兩幀肖像的寶盒莊嚴地放進箱柜的唯一帶鎖的抽屜里,跟現在已經倒空的錢袋放在一起。這件寶物安放時兩人免不了吻了又吻,灑下不少眼淚。當歐葉妮把鑰匙藏進胸口的時候,她已沒有勇氣不讓夏爾吻那個地方。
“它不會離開那里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樣,永遠留在那里!
“!夏爾,這樣不好,”她的口氣并沒有責備之意。
“咱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說,“我已經有了你的許諾,現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遠屬于你!”這句話雙方都連說兩遍。
天下沒有別的誓言比這更純潔:歐葉妮的天真頓時使夏爾的愛情也變得神圣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凄凄切切。娜農雖然收下了夏爾送給她的金銹綢睡袍和掛在胸前的十字架,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讓眼淚涌進了眼窩。
“這可憐嬌嫩的少爺要飄洋過海了。愿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點半鐘,全家出門把夏爾送上去南特的驛車。娜農放狗護院,關好大門,幫夏爾提隨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們都站在店鍵門口,看他們走過;到了廣場,公證人克呂旭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耽會兒不要哭,歐葉妮,”她母親說。
“侄兒,”格朗臺在客棧門前,抱住夏爾,親了親他兩面的腮幫,說,“你走的時候窮,發了財再回來,你父親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害的,我格朗臺向你擔保,因為,到那時,就指望你來……”
“!伯伯,您減輕了我的離別之苦。難道這不就是您能給我的最美的禮物嗎?”
夏爾打斷了他根本沒有聽懂的老箍桶匠的話,一個勁兒地在伯父黝黑的臉上灑下感激的眼淚,這時歐葉妮使出混身的力氣握緊了堂弟的手和父親的手。只有公證人一人笑瞇瞇地在一旁佩服格朗臺的機靈,因為只有他聽出了老頭兒的弦外之音。四個索繆人擠在好幾個人的中間等驛車出發;當驛車駛過橋面之后,就只有遠遠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了!耙宦讽橈L!”葡萄園主說。幸虧只有克呂旭公證人聽到這句祝愿。歐葉妮和她母親已經走到站臺角上還能看到驛車的地方,揮動著她們的白手絹,夏爾也揚出他的手絹,作為回答。
“母親,我恨不能現在有上帝的法力,”歐葉妮在看不清夏爾的手絹時說道。
為了以后把格朗臺家發生的事情一口氣講完,現在有必要先交待老頭兒委托德·格拉珊在巴黎辦的金融生意。銀行家動身后一個月,格朗臺就到手一張十萬法郎的公債登記證,是八十法郎一股買來的。他死后為他做財產清單的人只提供有這一筆公債的情況,至于生性多疑的格朗臺當初是用什么辦法把十萬法郎撥到巴黎,把登記證換成公債的,誰都不知情?藚涡窆C人認為是娜農不自覺地做了運送巨款的忠實工具。因為在那段日子里,老媽子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在弗洛瓦豐收拾什么東西,仿佛老頭兒能有什么東西丟在那里似的。至于紀堯姆·格朗臺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種種預計全都實現了。
大家都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戶,都有極準確的調查。索繆的德·格拉珊和費利克斯·格朗臺是榜上有名的,而且跟那些有大片沒有抵押的地產作靠山的金融大戶們一樣,他們倆也享有可靠的信譽。索繆來的銀行家,要為信譽清算巴黎的格朗臺家的債務,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已故商界巨子免受被債主拒絕清算的羞辱。財產當著債權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按規定清點遺物。德·格拉珊不久便把債主們召集到一起,他們一致推舉索繆的銀行家和弗朗索瓦·凱勒為清算員,把挽救格朗臺家的名譽和同時挽救債權所必需的一切權限,都委托給他們二位。凱勒是一家殷實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索繆的格朗臺的信譽,以及通過德·格拉珊之口在債權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協順利達成;債權人當中居然無人從中作梗。沒有人想到把債權放到盈虧的總賬上去衡量,誰都對自己說:“索繆的格朗臺會償還的!”半年之后,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債券回收之后,把全部債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這是箍桶匠想達到的第一個目的。第一次碰頭會之后的第九個月,兩位清算員給每一個債權人分發百分之四十的債款。這筆餞是出售已故的紀堯姆·格朗臺的證券,動產和不動產,以及其他雜物所得,出售的手續做得一絲不茍,賬算得很精細。整個清理工作公正而絕無私弊;債權人都樂于確認格朗臺家的信譽令人欽佩和毋庸置疑。當這些贊美之詞被眾人適當地傳說一遍之后,債權人要求償付債款的余數。他們聯名寫了一封信給格朗臺。
“不就是這些嗎?”老箍桶匠把信扔進壁爐;“耐心等著吧,朋友們!
作為對信中提議的答復,索繆的格朗臺要求把所有現存借據都集中到一位公證人處,并附上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核對賬目,正確做出遺產現狀的總賬。交存借據的要求引來重重的刁難。一般而言,放債的人都是些喜怒無常的怪人。今天準備達成協議,明天就想不顧一切地全都推翻;再過幾天,他們又會特別好商量。今天他們的太太脾氣好,小兒子長了牙,家里萬事順遂,他們就錙銖必爭,一點小虧都不肯吃;明天遇到下雨,他們出不了門,心里憋悶,只要能了卻一樁事情,任何條件他們都肯答應;到后天,他們提出要擔保,月底,他們就非逼你上吊不可了,這些劊子手!債主就像那種大人用來哄孩子的呆鳥:大人讓孩子想法把鹽粒放到鳥的尾巴上去;債主即使不是那只呆鳥,也把自己的債權看成這只呆鳥,結果他什么都抓不到。格朗臺早把債主的氣候變化摸透,他兄弟的債主們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有人對他的存放債據的要求憤憤不平,有人干脆拒絕!昂!好得很,”格朗臺讀著德·格拉珊有關此事的來信,搓著手叫好。另有幾位同意交存債據,但必須確證他們的全部權利,而且任何權利都不放棄,甚至保留宣告債戶破產的權利。經過幾次通信磋商,索繆的格朗臺同意債主們要求保留一切權利。由于這一讓步,溫和的債主們設法讓強硬的債主們通融讓步。盡管有人不滿,債據畢竟都交出來了。有人對德·格拉珊說:“這老東西不把咱們放在眼里呢!奔o堯姆·格朗臺死后兩年差一個月,許多債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團團轉,早已把格朗臺到期應付的款項置諸腦后,或者即使沒有忘記,也只是想:“看來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崩瞎客敖吃鐚r間的能量作過計算,用他的話說,時間是好心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寫信給格朗臺,聲稱他已設法讓債權人同意,在格朗臺家尚未清償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債券悉數交還給他。格朗臺復信說,因破產而拖累他兄弟自殺的那個公證人和那個經紀人倒還活在世上,也許早已成為太平度日的好人,應該對他們提出起訴,逼他們多少拿出點錢來,以減少拖欠的數目。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結算下來定為十二萬法郎。接著清算員和債權人之間,格朗臺與清算員之間又往返磋商了半年。長話短說,索繆的格朗臺被逼到非付不可的當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兩位清算員,說他的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已表示更親自來償還亡父的全部債款;因此他不能擅自越權替他還債,他要等侄子的具體答復。到第五年年中,債權人們仍被“全部償還”的說法搪塞著,神氣的老箍桶匠不時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其實他暗自好笑,哪一回說罷“這些巴黎人”,都不免露出狡猾的一笑和咒罵一句。這批債權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業史上聞所未聞的奇事。當我們這個故事讓他們再度出場時,他們仍處于格朗臺給他們安置的那個地位。等到公債漲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格朗臺老爹拋出他的份額,從巴黎弄回二百四十萬法郎的黃金和公債名下的六十萬法郎的利息;他把這些本利收入統統倒進儲金桶。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為什么?因為第一,他當上了議員;第二他身為有妻室的家長,卻厭倦索繆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劇院一個漂亮的坤角兒弗洛麗娜雙宿雙飛了,當兵時的老毛病又在銀行家的身上復活。不用說,他的行為在索繆人的眼中極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走運,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繆銀號的頭腦,后來銀號一直在她的名下繼續營業,彌補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徑造成的財產損失?藚涡袷逯堵渚率,弄得這位活寡婦打腫臉充胖子的處境更狼狽不堪,以至于女兒的婆家找得很不稱心,而且不得不放棄娶歐葉妮當兒媳婦的念頭。阿道爾夫到巴黎去找父親,據說他后來變成一個很下流的人?藚涡袷逯兜脛倭。
“您的丈夫真不知好歹,”格朗臺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錢給德·格拉珊夫人時說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個賢惠的好太太!
“!先生,”可憐的太太回答說,“誰能料得到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毀滅的路呢!
“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后都不讓他去的。那時庭長先生還拚命想替他;他當初那樣爭著要去,咱們到現在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了!
這樣,格朗臺對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男人有力氣,而且他的能量有機會發揮:活動、奔走、思考、瞻望未來,并從未來中得到安慰。夏爾就是這樣。但是女人呆在家里,跟憂傷形影相伴,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排遣憂傷,她一步步滑到憂傷開啟的深淵的底部.測量這深淵,而且往往用祝愿和眼淚把這深淵填滿。歐葉妮就是這樣。她開始認識自己的命運。感受,愛,痛苦,獻身,這永遠是女人生活的內容。歐葉妮整個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用博敘埃①崇高的說法,像外墻上稀疏的釘子,永遠撿不滿一把,填不滿手心。憂傷倒是不勞久等,接踵而來。夏爾動身后的第二天,格朗臺家在眾人看來已恢復常態,只有歐葉妮一人覺得突然空蕩蕩的。瞞著父親,她要讓夏爾的臥室保持他離開時的模樣。格朗臺太太和娜農樂意充當她的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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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ㄒ涣摺黄摺鹚模悍▏骷,名僧,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善作演講,尤擅誄詞。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料要早些呢?”她說。
“!我正希望在這兒見到他,”娜農回答說,“我侍候他慣了!他多和氣,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行,一頭鬈發跟姑娘似的!睔W葉妮望望娜農。
“圣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別這樣瞅人家!
從那天起,歐葉妮的美具有一種新的品格。對于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種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來表現的光彩。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圣處女;堂弟走了之后,她就像當了圣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后兩個瑪麗亞被表現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夏爾走后的第二天,她從教堂望完彌撒回家(在望彌撒時,她許愿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掛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跟隨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出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板凳上,在那里他倆曾說過多個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遙想未來,仰頭望著墻上的一角青天,然后又向那面破舊的外墻望去,望到夏爾臥室上面的屋頂?傊,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不斷,潛入了種種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當格朗臺老爹的那些自稱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興,隱瞞著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只提夏爾。娜農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她對歐葉妮說:“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進地獄。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墒恰覜]有這樣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兒。小姐,您想得到嗎?那個老頭兒高諾瓦葉,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圍著我轉,看上了我的錢,正等于那些來巴結您的人,其實是嗅到了老爺金元寶的氣味。我心中有數,因為我這人,心可細呢,別瞧我胖得像塔樓;嘆,我的小姐,雖然那算不上愛情,我也挺高興!
兩個月過去了。過去那么單調的日常生活由于對秘密的巨大關切而活躍起來,秘密也使三位婦女的關系更親密。在她們的心目中,夏爾還在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走來走去,仍然住在這里。一早一晚,歐葉妮打開梳妝盒,端詳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正從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征時,被母親撞見。格朗臺太太到那時才得知出遠門的人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葉妮私房錢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給他了,”嚇壞了的母親問道,“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么跟他交待?”
歐葉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倆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里糊涂地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三天之后,一八一九年就要結束。三天之后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就要發生,一出沒有毒藥、匕首,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就要上演;但是,對于劇中人來說,這出悲劇比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更為殘酷。
“到時候咱們怎么過這一關?”格朗臺太太把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兒說。
兩個月來,可憐的母親受到那樣多的干擾,弄得她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沒有織完。這件小事,表面上無關緊要,對她卻造成悲慘的后果。由于沒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發雷霆時,嚇出一身汗之后,偏偏又著了寒。
“我想過了,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這件秘密,咱們還來得及寫信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許有辦法給咱們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幣相仿的金幣;雖然你父親熟悉你的金幣,也許……”
“咱們哪有那么多錢去弄金幣呀?”
“我可以拿我的財產作抵押。再說,格拉珊先生可能會為咱們……”
“現在來不及了,”歐葉妮聲音都變了,悶聲悶氣地打斷母親的話,說!懊魈煲辉,咱們不就該上他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嗎?”
“可是,孩子,為什么我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不行,不行,這等于把我送進他們的羅網,以后咱們得聽他們擺布了。況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對,我不后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天由命吧。!要是您讀了他的信,您也會只為他著想的,母親!”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倆無法脫身的恐怖反倒使她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不鄭重其事去格朗臺房間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間的冬天是那一時期最冷的冬天。屋頂上積滿了雪。
格朗臺太太一聽到丈夫的房里有響動,便說道:“格朗臺,叫娜農給我的房里生點火吧;我在被窩里凍僵了。我這年紀,要多加保重了。還有,”她停頓了片刻,說,“讓歐葉妮一會兒也到我房里來穿衣裳吧。這種天氣,可憐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會得病的。耽會兒我們到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說得多好聽!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么能說會道呀。沒準你已經吃過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陣!鞍!”妻子的話大概讓他有所感化,老頭兒又說,“就按您的意思辦吧,格朗臺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愿意讓你在這個年紀有什么三長兩短,盡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說是不是?”停頓片刻,他喊道!翱偠灾,咱們得了人家的遺產,對他們家的后代我總是寬容的!闭f罷,他咳了幾聲。
“老爺,您今天早晨挺開心吧,”可憐的女人口氣嚴肅她說。
“我總是挺開心的,
開心,開心,開心,箍桶匠,
快修補您的臉盆多歡暢!”
他一邊唱著,一邊衣冠楚楚地走進妻子的臥室!安诲e,好家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咱們今天吃頓好飯,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耽會兒我到驛站去拿。他準還捎帶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侖送給歐葉妮,”箍桶匠湊在妻子耳邊說道,“我已經沒有金子了,太太。我本來倒還有一批古錢的,這話也就只能對你說說;但是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闭f罷,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表示祝賀新年。
“歐葉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親朝哪一面側身睡的好覺;總之,他今天一早脾氣真好。唉!咱們能過關的!
“老爺怎么啦?”娜農走進女主人臥室準備生火!八仁菍ξ艺f:天天如意,年年快樂,大蠢貨!到我老婆子屋里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給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沒有?哦!他真好。怎么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挺和順,而且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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