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們住在一個沙礫坑旁邊。不是那種用龐大的機器挖出來的大坑,不過是一個很多年前某農場主一定用它賺了點錢的小坑。實際上,它太淺了,會讓你認為它可能有別的用處,也許是房子的地基,只是后來房子沒蓋成。
堅持讓大家注意那個坑的是媽媽!拔覀儸F在住在加油站那條路上的老沙礫坑旁邊!彼龑θ苏f,然后哈哈大笑,因為她很高興擺脫了和鎮上那座房子有關的一切,街道,丈夫,她過去的生活。
我幾乎不記得那段生活。也就是說,我清楚地記得某些部分,但無法將之拼成一幅完整的畫面。我腦子里關于鎮上那座房子的記憶只有我以前房間里畫著玩具熊的墻紙。在這座新房子里——其實是一座拖車房——姐姐卡蘿和我睡兩張很窄的小床,上下鋪。我們剛搬去的時候,卡蘿和我說了很多關于以前的房子的事,努力想讓我記起這個那個。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她會談這些,通常說到最后我什么也不記得,她就會很生氣。有時候我想我其實記起來了,但因為我記得的和她說的相反,或者因為害怕記錯了,所以我假裝不記得。
我們是在夏天搬進拖車房的。我們把狗帶來了。布麗茲!安见惼澫矚g這兒!眿寢屨f。這是真的。哪只狗會不喜歡把鎮上的街道換成開闊的鄉村呢,即便鎮上有寬敞的草坪和高大的房子?它迷上了對每一輛開過的汽車吠叫,好像這條路是它的,還時不時叼回家一只被它殺死的松鼠或土撥鼠。剛開始,這讓卡蘿感到很苦惱,尼爾和她談了一次,向她解釋了狗的天性,以及某些東西必須吃其他東西的生物鏈。
“可它有狗糧啊!笨ㄌ}爭辯說。但尼爾說:“假如它沒有呢?假如有一天我們都消失不見了,它必須自己照顧自己呢?”
“我不會,”卡蘿說,“我不會消失不見,我會永遠照顧它!
“你真這么想?”尼爾說。然后媽媽開始干涉,讓他轉移話題。尼爾總喜歡開啟美國人和原子彈的話題,而媽媽認為我們還不應該談論這些。她不知道當他談論原子彈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說的是原子蛋。我知道這個理解不太對勁兒,可我不愿意提問,然后被嘲笑。
尼爾是個演員。鎮上有一座專業的夏季劇場,這在當時是新生事物,有些人對此非常熱心,另一些人則感到擔心,怕它會招來一班烏合之眾。媽媽和爸爸屬于贊成的一方,媽媽尤其積極,因為她有更多的時間。爸爸是保險經紀,長時間出門在外。媽媽忙于各種為劇院募款的活動,還幫劇院做服務性質的工作,擔任引座員。她年輕漂亮,常被誤認為演員。她也開始像演員一樣穿著打扮,披著披肩,穿著長裙,戴著晃悠悠的項鏈。她任由頭發變得凌亂,而且不再化妝。當然,那時我并不明白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媽媽就是媽媽。但毫無疑問卡蘿注意到了。爸爸一定也注意到了。但以我對爸爸的天性和他對媽媽的感情的了解,我想當他看到她這樣率性的打扮是多么漂亮,和劇院的人在一起又是多么相配,可能會感到很驕傲。后來,當他談到這段時光的時候,他說他一直是贊成藝術的,F在我可以想見媽媽的尷尬, 如果他當著她劇院的朋友這么說,她一定會感到難為情,并用大笑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嗯,后來出現了一個情況,這個情況本來是可以預見的,而且很可能已經被預見了,但不是被爸爸。我不知道其他志愿者身上是不是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我所知道的是——盡管我并不記得——爸爸哭了,一整天都在家里跟著媽媽,不讓她走出自己的視線,拒絕相信她。她沒有告訴他任何一件可以讓他感覺好過一些的事,而是告訴了他一件令他感覺更糟的事。
她告訴他孩子是尼爾的。
她能肯定嗎?
絕對肯定。她有記錄。
那么發生了什么?
爸爸不哭了。他得回去工作。媽媽收拾好我們的東西,帶著我們去了鄉下,和尼爾一起住在他找到的那座拖車房里。后來她說,她也哭過。但她還說她感到了活力。也許是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有了活力。她感到仿佛獲得了一次機會;她的人生重新開始了。她告別了那些銀器,瓷器,裝修方案,花園,乃至書架上的書,F在她要生活,而不是閱讀。她把衣服留在壁櫥里,把高跟鞋留在鞋架上,把鉆戒和婚戒留在梳妝臺上,把絲綢睡衣留在抽屜里。她打算至少有一部分時間要在鄉下赤身裸體地四處走動,只要天氣暖和。
這個想法沒能付諸實踐,因為當她試著這么做的時候卡蘿跑到小床上躲了起來,甚至尼爾也說對這個想法并不熱衷。
他對這一切是怎么想的?尼爾。他的處世哲學,正如他后來所說的那樣,就是無論發生什么都欣然接受。一切都是禮物。我們給予,我們接受。
我對這樣說話的人心存懷疑,但我不能說自己有權懷疑。
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演員。他說,他從事表演是為了做一個試驗?此茉谧约荷砩习l掘什么。讀大學時,退學之前,他曾經在《俄狄浦斯王》里出演歌隊的一員。他喜歡那樣——拋下自我,與其他人融為一體。后來有一天,在多倫多的大街上,他遇到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想在一家新的小鎮戲劇公司找一份暑期工,正要去試戲。他跟著去了,因為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結果他得到了那份工作,而那個家伙卻沒有。他要演《麥克白》里的班柯。有時候班柯的鬼魂能被觀眾看見,有時候看不見。這次他們想要一個能看見的版本,而尼爾的身材正合適。完美身材。一個實實在在的鬼魂。
在媽媽突然宣布她的驚喜之前,他原本就打算在我們鎮上過冬。他已經找到了這座拖車房。他有足夠的木匠經驗,可以得到裝修劇院的工作,而這份工作可以讓他支撐到春天。那是他所愿意考慮的最遠的未來。
卡蘿甚至不必轉學。她在沙礫坑旁邊那條短短的小巷盡頭搭校車。她不得不和鄉下的孩子交朋友,也許還得向以前曾是她朋友的鎮上孩子解釋一些事情,但她這么做是否有困難,我從來沒有聽說。
布麗茲總是在路邊等她回家。
我沒有上幼兒園,因為媽媽沒有車。但我不在乎沒有跟其他孩子在一起?ㄌ}回家后,有她和我在一起就足夠了。而且媽媽經常愛鬧著玩。那年冬天,剛下雪,她就和我堆了一個雪人,她問:“我們叫它尼爾好嗎?”我說好的,然后我們在它身上插了各種各樣的東西,讓它看上去很滑稽。我們決定當他的車開過來的時候,我就跑到房子外面去說,“這是尼爾,這是尼爾!”同時指著雪人。我這么做了,但是尼爾氣呼呼地從車上下來,大叫著說他差一點撞到我。
我難得見他表現得像個父親,那是其中一次。
冬天的白晝之短,當時一定讓我感到驚奇——在鎮上,黃昏時街燈就亮了。但孩子很容易適應變化。有時候我想知道我們的另一座房子怎么了。我并不完全是想念那座房子或者想再住在里面,我只是想知道它到哪兒去了。
媽媽和尼爾的快樂時光一直持續到夜里。如果我醒了,要去廁所,我就叫她。她會高高興興但不急不忙地過來,身上裹著一塊布或一條披肩,還帶著一種氣味,讓我聯想到燭光和音樂。還有愛。
的確發生了一件不那么令人安心的事,但當時我沒去試圖弄明白這件事的意義。布麗茲,我們的狗,不是很大,但它似乎也沒有小到可以塞進卡蘿的大衣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不是一次而是兩次。她把狗藏在大衣里,帶上校車,然后沒有直接去學校,而是帶著布麗茲去了鎮上我們原來的房子,那里離學校不到一個街區。爸爸回家獨自一人吃午飯的時候,就是在那里發現它的,在冬天的門廊上,門廊沒有鎖。它竟然自己跑到那里,像故事里的狗一樣找到回家的路,令人大感驚奇?ㄌ}大吵大鬧,宣稱那天早晨根本沒看見狗。但是后來她犯了一個錯誤:她又試了一次,差不多在一個星期之后,這一次雖然校車上或學校里沒有人懷疑她,但媽媽懷疑了。
我不記得是不是爸爸把布麗茲給我們送了回來。我無法想象他出現在拖車房里,或者出現在屋門口,甚至出現在通往拖車房的路上。也許是尼爾到鎮上的房子去把它接了回來。這并不是一個更容易想象的情形。
如果我說的這些聽起來讓人感覺卡蘿總是不高興或者總是在謀劃什么,那不是事實。我說過,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她的確想讓我說一些事情,但她并非一直不斷地表現不滿。悶悶不樂不是她的天性。她太渴望給人留下好印象了。她喜歡別人喜歡她;她喜歡攪動房間里的氣氛,讓人看到甚至可以稱作快樂的希望。對此她比我想得更多。
現在我想,她是更像媽媽的那個。
她一定被盤問對狗做了什么。我想我能記得一些對話。
“我這么做是為了惡作劇!
“你想去和爸爸住在一起嗎?”
我相信她被問到了這個問題,我相信她說了不。
我沒有問她任何問題。她做的事在我看來一點兒都不奇怪。也許年幼的孩子就是這樣——異常強大的年長的孩子做任何事都不會顯得不正常。
我們的郵件被投遞在路邊一根桿子上拴著的一只錫鐵盒子里。除非風雨特別大,媽媽和我每天都走過去,看有什么給我們的東西。我午睡起來后我們就去。有時候一整天里我們只在那個時候出門。早晨,我們看兒童電視節目,或者我看電視她看書。(她放棄閱讀的時間不長。)我們熱些罐頭湯做午飯,然后我去午睡,她接著看書,F在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胎兒在肚子里動來動去,我能摸到。孩子的名字叫布蘭迪——已經起好了布蘭迪這個名字——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
一天,我們沿著小巷走過去拿信,實際上當時我們已經離信箱不遠了,媽媽停住了腳步,一動不動地站著。
“別出聲!彼龑ξ艺f,雖然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沒有玩穿著靴子在雪地里拖著腳走的游戲。
“我沒出聲!蔽艺f。
“噓。轉身!
“但我們還沒拿信呢!
“別管了。只管走!
接著我注意到,布麗茲原來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不在前面就在后面,現在它不見了。馬路對面有另一只狗,離信箱只有幾英尺遠。
我們回到家,把等著我們的布麗茲放進來,媽媽立即給劇院打電話。沒有人接聽。她又打電話給學校,請人告訴校車司機,讓他把卡蘿送到家門口。結果司機沒法這么做,因為上次尼爾鏟過小巷里的雪之后又下過雪了,但是他——那個司機——一直看著她走進家門。那時狼已經不見了。
尼爾的看法是根本就沒有狼。就算有,他說,也不會給我們造成危險,也許因為冬眠,它一定很虛弱。
卡蘿說狼不冬眠!拔覀冊趯W校學過!
媽媽想讓尼爾弄一支槍。
“你想讓我弄支槍,去殺死一只該死的可憐的母狼?也許灌木叢里還有它的一群小狼崽,它只是想要保護它們,就像你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彼届o地說。
卡蘿說:“只會有兩只小狼。它們一次只生兩只!
“好吧,好吧。我在和你媽媽說話!
“你又不知道,”媽媽說,“你不知道它是不是有餓著肚子的小狼崽或其他什么!
我從來沒想過她會那樣和他說話。
他說:“別緊張。別緊張。我們想一想。槍是非?膳碌臇|西。如果我去弄支槍,那我說什么?說越南還好嗎?說我也該到越南去?”
“你又不是美國人!
“你可激怒不了我!
他們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些,結果是尼爾不必去弄支槍。我們再也沒看見過那只狼,如果那是狼的話。我記得媽媽不再去取信了,但不管怎么說,也許只是因為她的肚子變得太大了,她去拿信已經不輕松了。
雪奇跡般地變小了。樹仍然光禿禿的沒有樹葉,媽媽讓卡蘿早晨穿著大衣去上學,但放學后她是拖著大衣回家的。
媽媽說她懷的一定是雙胞胎,但醫生說不是。
“太好了。太好了,”尼爾說,他完全贊同是雙胞胎的想法,“醫生知道什么!
沙礫坑里積滿了融化的雪水和雨水,卡蘿去乘校車時不得不繞著坑緣走。那成了一汪小湖,在晴朗的天空下,湖面平靜,波光粼粼?ㄌ}不抱什么希望地問,我們能不能在里面玩耍。
媽媽說別發瘋!八欢ㄓ卸⒊呱!彼f。
尼爾說:“也許十英尺!
卡蘿說:“邊上不會有那么深!
媽媽說就有那么深!八畷蝗蛔兩,”她說,“這和海灘不一樣,媽的。離那個地方遠點兒!
她開始經常說“媽的”,也許比尼爾說得還多,語氣更加惱怒。
“我們也該讓狗遠離那個地方吧?”她問尼爾。
尼爾說這不是個問題!肮窌斡!
一個星期六?ㄌ}和我一起看《友好的巨人》,邊看邊做出掃興的評論。尼爾躺在沙發上,沙發展開就是他和媽媽的床。他在抽他那種煙,因為上班時不能抽,作為補償,周末他要盡量多抽?ㄌ}有時候會去煩他,讓他給她抽一根。有一次他給她抽了,但讓她不要告訴媽媽。
不過,當時我也在,我告訴媽媽了。
媽媽非常驚恐,但并沒有吵鬧。
“你知道他會馬上把孩子們從這兒帶走的,”媽媽說,“下次別這樣了!
“下次不了,”尼爾順從地說,“要是他給她們吃有毒的卜卜米垃圾食品呢?”
剛開始,我們根本見不到爸爸。后來,圣誕節后,我們被安排每個星期六去見他。媽媽每次都問我們過得好不好。我每次都說好,我說的是真話,因為我認為如果你去看電影或者去看休倫湖,或者在餐館吃飯,那就說明你過得好?ㄌ}也說好,但她的語氣表明那不關媽媽的事。后來爸爸冬天到古巴去度假(媽媽談起這件事時帶著些驚訝,也許還有贊許),回來后得了流感,久治不愈,見面中止了。本應在春天恢復見面,但一直沒有。
關了電視之后,卡蘿和我被打發去屋外,就像媽媽說的那樣,四處跑跑,呼吸新鮮空氣。我們帶著狗一起。
到了外面,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開媽媽圍在我們脖子上的圍巾,拖在身后。(事實是,雖然也許我們沒有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但隨著她懷孕的時間變長,她的行為就不知不覺地漸漸回到以前普通媽媽的樣子,至少會給我們圍上不需要的圍巾,或按時給我們做三頓飯。她不再像秋天時那么堅持瘋狂的舉動。)卡蘿問我想做什么,我說不知道。她這么問只是形式,我說的卻是實話?傊,我們讓狗在前面帶路,而布麗茲的想法是去看沙礫坑。風在水面吹起了細浪,很快我們就感到冷了,于是重新圍上圍巾。
我不清楚我們在水邊溜達了多久,心里知道拖車房里的人看不見我們。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我正在接受指令。
我得回到拖車房去告訴尼爾和媽媽什么事。
告訴他們狗掉進水里了。
狗掉進水里了,卡蘿擔心它會淹死。
布麗茲。淹死。
淹死。
但是布麗茲并不在水里。
它有可能會在水里?ㄌ}有可能會跳下去救她。
我相信我仍然在按照這樣的思路進行爭辯:可它沒在水里,你也沒跳下去,這可能發生但沒有發生。我還記得尼爾說過狗淹不死。
卡蘿指示我照她說的去做。
為什么?
也許我問了,也許我只是站在那里,不聽她的話,試圖想出另一個論據。
在我的意識里,我能看見她抱起布麗茲,把它扔進水里,盡管布麗茲拼命地緊緊抓住她的大衣。然后卡蘿后退了幾步,之后向水里跑去。奔跑,跳躍,猛地跳進水里。但我不記得她們接連落水時的撲通聲。沒有很輕的撲通聲也沒有很響的撲通聲。也許那時我已經轉身朝拖車房走去——我一定已經轉身走去。
每當我夢到這個場景,我總是在奔跑。在夢里,我不是在朝拖車房跑,而是往反方向朝著沙礫坑跑。我能看見布麗茲在掙扎,卡蘿在朝它游過去,動作有力地游過去,游過去救它。我看見她的淺棕色格子大衣和毛呢圍巾,看見她帶著驕傲和成功表情的臉和她的紅色頭發,鬈曲的發梢因為被水打濕而顏色變深了。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看著她,并感到開心——畢竟,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我實際上的行動是爬上通往拖車房的斜坡。我來到房前,坐了下來。仿佛那里有一道門廊或一條長凳,雖然事實上什么都沒有。我坐下來,等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我知道,因為這是事實。然而,我不知道我的計劃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許我在等卡蘿戲劇里的下一幕;蛘吖返膽騽±锏南乱荒。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那里坐了五分鐘。時間更長?更短?天不是太冷。
我曾經因為這件事去見一位專業人士,有一段時間,她說服我相信,我一定試過打開拖車房的門,但發現門是鎖著的。門鎖著是因為媽媽和尼爾正在做愛,他們把門鎖了,不讓人打擾。如果我猛地敲門他們會生氣。咨詢師因為讓我得出這個結論而感到很滿意,我也很滿意。但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我不再認為那是真的。我不認為他們把門鎖上了,因為我知道有一次他們沒鎖門,卡蘿走了進去,他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笑了起來。
也許我記得尼爾說過狗淹不死,也就是說卡蘿根本沒有必要去救布麗茲。因此她自己無法完成那個游戲。那么多游戲,可以和卡蘿一起玩。
我是否認為她會游泳?很多九歲的孩子都會游泳。實際上,那年夏天她上過一次游泳課,但是后來我們搬到拖車房,她就沒再去上課了。也許她認為自己已經會游了。也許我真的認為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咨詢師沒有暗示也許我厭煩了聽從卡蘿的指示,但我的確想到了這一點。盡管這似乎不太對。如果我年齡再大一些,也許可能。但是那時,我仍然指望她填滿我的世界。
我在那兒坐了多久?可能不太久。很可能我敲門了。過了一會兒。過了一兩分鐘。不管怎樣,媽媽在某個時刻開了門,不知道為什么。一種不祥的預感。
接下來,我已經在屋里了。媽媽在對尼爾大喊大叫,想讓他明白什么。他站起來,站在那兒對她說話,輕撫她,動作那么溫和,溫柔,充滿慰藉。但那根本不是媽媽想要的,她掙脫開來,跑出門去。他搖搖頭,低頭看著自己光著的腳。他那看上去很無助的大大的腳趾。
我想他用單調而悲傷的語調對我說了什么。奇怪。
除此之外我不記得別的細節。
媽媽沒有跳進水里。她也沒有因為受此打擊而早產。弟弟布倫特是在葬禮后一星期或十天才出生的,是個足月的嬰兒。待產時她人在哪里我不知道。也許是在醫院,在當時的情況下,服用了大量鎮靜劑。
我清楚地記得葬禮那天的情形。一個我不認識的愉快輕松的女人——她叫喬西——帶我出去玩。我們蕩了秋千,還參觀了一個大得足以讓我走進去的玩具屋,午飯她請我吃了我最喜歡的菜,但我吃得不算太多,沒有感到不舒服。喬西后來成了我非常熟悉的人。她是我爸爸在古巴交的朋友,爸媽離婚后她成了我的繼母,他的第二任妻子。
媽媽恢復過來了。她不得不如此。她需要照顧布倫特,大多數時候還要照顧我。當她在她打算度過余生的房子里安頓下來時,我相信我是跟爸爸和喬西住在一起。在布倫特長大到可以坐進他的高腳椅里之前,我不記得和他在一起過。
媽媽回到劇院重操舊業。剛開始她也許和以前一樣,做義務引座員,但到了我上學的時候她有了一份真正的工作,可以拿工資,常年工作。她是業務經理。劇院在經歷了各種起伏之后存活了下來,現在仍在經營。
尼爾不支持葬禮這類儀式,因此沒有參加卡蘿的葬禮。他從沒見過布倫特。很久以后我才發現,他寫了一封信,說他既然不打算充當父親的角色,最好一開始就退出。我從沒對布倫特提起過他,因為我認為這會讓媽媽心煩。還因為布倫特太不像他了——不像尼爾——實際上,他太像爸爸了,我真不知道媽媽懷上他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么。爸爸從未對此說過什么,也永遠不會說什么。他對布倫特就像對我一樣,但他是那種不管怎么樣都會那么做的人。
他和喬西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但我想這并沒有讓他們感到煩惱。喬西是唯一會談起卡蘿的人,但甚至她也不經常提。她說爸爸不認為媽媽有責任。他還說當媽媽想要生活中有更多興奮和刺激的時候,他一定有些遲鈍和保守。他需要某種重組;他得到了。后悔無益。如果沒有那個重組,他就不會找到喬西,他們兩個人現在就不會這么幸福。
“哪兩個人?”我想要干擾他。而他會堅定地說:“喬西。當然是喬西!
沒人能讓媽媽回憶起過去的時光,我也不用那些過去的事煩她。我知道她曾經開車去我們住過的小巷,發現那里變了很多,時髦的房子在不毛之地上拔地而起。她提起那些房子時,語氣里有一絲鄙視。我自己也去了那條小巷,但沒有告訴任何人。如今人們喜歡挖掘和探究家中的過去,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
甚至原先的沙礫坑上如今也蓋起了一座房子,房子下面的地被填平了。
我的女友叫露絲安,比我年輕,但是,我想,比我更聰明。至少,對于她所謂的驅逐我心里的魔鬼,她表現得更加樂觀。如果不是她極力主張,我不會和尼爾聯系。當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和他聯系,也不想和他聯系。最后是他給我寫了信。一封向我表示祝賀的簡短便箋,他說,在《校友報》上看到了我的照片。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看《校友報》。我獲得了一項學術榮譽,這在一個小圈子里意義重大,但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幾乎毫無意義。
他的住處距離我教書也是我上大學的地方不到五十英里。我很想知道我上大學時他是不是也在那里。如此之近。他成了學者嗎?
開始我根本不想回復那封便箋,但我告訴了露絲安,她說我應該考慮回信。結果就是我給他回了一封郵件,之后我們做了一些安排。我要去見他,在他居住的鎮上,安全的大學咖啡館里。我告訴自己如果他看上去令人難以忍受——我并不清楚自己具體指的是什么——我可以就那么走過去。
他比過去矮,成年人往往都會比我們兒時記憶中的矮。他的頭發稀疏,修剪得很短。他給我買了一杯茶。他自己也喝茶。
他做什么工作?
他說他輔導學生考試。還幫助他們寫論文。偶爾,差不多可以說,他代人寫論文。當然,他收費。
“這可不是成為百萬富翁的辦法,我向你保證!
他住在一個邋遢的地方;蛘哒f一個半體面的邋遢的地方。他喜歡那里。他在救世軍二手店淘衣服。這也沒什么。
“符合我的原則!
我沒有因為這其中的任何一件事向他表示祝賀,但說實話,我懷疑他希望我會那么做。
“不管怎樣,我想我的生活方式不那么有趣。我想也許你想知道怎么會這樣!
我想不出該怎么說。
“我當時磕了藥,”他說,“而且,不僅如此,我還不會游泳。我長大的地方沒有幾個游泳池。我可能也會被淹死。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嗎?”
我說他其實并不是那個讓我感到好奇的人。
然后他成了第三個被我問這個問題的人:“你認為卡蘿當時在想什么?”
心理咨詢師說我們不可能知道!翱赡芩约阂膊恢雷约合胍裁。是關注嗎?我不認為她想淹死自己。想讓大家關注她糟糕的心情?”
露絲安說:“讓你們的媽媽做她希望的事?讓她聰明起來,明白她應該回到你們的父親身邊?”
尼爾說:“那不要緊。也許她以為自己游得很好,但其實并非如此。也許她不知道冬天的衣服會變得多重;蛘咚恢滥抢餂]有一個人可以幫她!
他對我說:“別浪費時間了。你不是在想如果你急忙跑回去告訴了我們會怎樣吧,是嗎?不是想要內疚自責吧?”
我說我想過他剛才說的那些,但不是。
“重要的是開心,”他說,“不管怎樣。試試看。你可以的。會變得越來越容易。這和環境沒關系。你無法相信這種感覺有多好。接受一切,然后悲劇就消失了;蛘咧辽,悲劇變得不那么沉重了,而你就在那里,在這個世界無拘無束地前進!
現在,再見。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么做的確是對的。但在我心里,卡蘿仍然不停地朝水邊跑去,跳進水里,仿佛帶著勝利的姿態,而我仍然不知所措,等著她向我解釋,等著那嘩啦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