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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

  不管怎樣,這是一趟慢車,而且因為正在沿弧線行駛,車速更慢了。杰克遜是車上剩下的唯一乘客,距下一站克拉渥還有二十英里。之后是里普利、金卡丁和湖邊。這會兒他運氣不錯,不該浪費了。他已經把票根從插票槽口拿了出來。

  他把包扔了出去,看著它恰好落在兩段鐵軌之間,F在別無選擇——火車速度不會再慢了。

  他抓住了機會。一個體態良好的年輕人,正處于身手最為敏捷的時候。但跳躍和落地的動作讓他失望。他比自己所以為的要僵硬,身體的僵直使他向前摔倒,手掌重重地擦在枕木之間的沙礫上,破了皮。他太緊張了。

  火車已經在他的視線之外,他聽見它在開過弧形軌道之后稍稍加快了速度。他朝疼痛的手掌吐了口唾沫,拍掉沙礫。然后撿起包,開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在他剛剛乘火車行經的路上。如果他還跟著火車往前走,就會在天黑之后很久到達克拉渥站。他依然可以抱怨說他睡著了,醒來時糊里糊涂,以為睡過了站,但實際上還沒到。稀里糊涂地跳下了車,然后不得不步行過來。

  人們可能會信他。從那么遠的地方回家,從戰場上回家,他的頭腦很可能變得迷糊,F在還不太晚,他可以在午夜之前到達該去的地方。

  但是就在想著這些的時候,他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多樹的名字他都不知道。楓樹,這個人人都知道。松樹。然后沒別的了。他以為自己跳車的地方是一片樹林,但其實不是。樹只是沿著鐵軌生長,在路堤上十分茂密,但他能看見樹叢后面閃過的一片片田野。綠色或赭色或黃色的田野。牧草,莊稼,殘茬。他只知道那么多,F在還是八月。

  火車的聲音被吞沒后,他發現四周并不像他以為的那樣一片寂靜。四處發出各種響動,八月干燥的樹葉搖動的沙沙聲(并不是風聲),還有某些看不見的鳥呵斥他的喧鬧聲。

  從火車上跳下來應該意味著某種取消。讓身體振奮起來,讓膝蓋做好準備,進入一團不同的空氣之中。你期待著虛無。但卻得到了什么?立刻被一堆新事物包圍,要求你的關注,而你坐在火車上看著車窗外時是不會這樣的。你在這里做什么?你要到哪里去?某種被未知的東西監視的感覺。成為干擾分子的感覺。周圍的生命正在從你看不見的有利位置得出關于你的結論。

  他在過去幾年遇見的人似乎都認為,如果你不是城里人,就必然是鄉下人。這是不對的。鄉村和小鎮結合的地帶與別處不同,但除非你住在那里,否則很可能會注意不到。杰克遜本人是管道工的兒子。他一輩子沒進過馬廄,沒放過牛,沒堆過稻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邁著沉重的腳步沿著鐵軌步行,鐵軌似乎從它運送乘客和貨物的正常目標偏離開去,轉而成為野生的蘋果樹、多刺的漿果灌木、蔓延的葡萄藤和在你看不見的棲處罵罵咧咧的烏鴉——至少他還認識那種鳥——棲息的疆野。就在現在,一條烏梢蛇正在兩條鐵軌之間蜿蜒滑行,十分確信他走得不夠快,不會踩到它或殺死它。他對蛇的了解足以讓他知道那不是條毒蛇,但它的自信激怒了他。

  那頭叫瑪格麗特·羅斯的澤西小奶牛通常會在每天早晨和傍晚兩次準時出現在牛棚門口,等著擠奶。通常貝爾不用喚它。但今天早晨它對牧場低洼處或者籬笆那邊遮住了鐵軌的樹叢里的什么東西太感興趣了。它聽見了貝爾的哨聲和呼喚,開始不情愿地走過來。但接著它又決定回去再看一眼。

  貝爾放下擠奶桶和小凳子,踩著被清晨的露水打濕的草地朝奶牛走過去。

  “哞。哞!

  語氣半是哄騙,半是責罵。

  樹叢里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叫,不要緊。

  當然不要緊。他以為她怕他嗎?還是讓他怕那頭長著角的牛吧。

  他一邊爬過柵欄,一邊用他可能覺得是讓人放心的手勢揮著手。

  這讓瑪格麗特·羅斯受不了,它得展示一番。先跳過去,再跳回來。揚起淘氣的小牛角。這沒什么,但是澤西奶?偸强梢杂盟俣群屯蝗槐虐l的脾氣以令人不快的方式讓你大吃一驚。貝爾大叫起來,責罵它的同時又安慰他。

  “它不會傷害你的。別動就行。它只是緊張!

  這時她注意到了他拿著的包。就是那個惹了麻煩。她原本以為他只是在查修路軌,但他其實是要去什么地方。

  “你的包讓它心煩。你能不能暫時把包放下。我得把它趕回牛棚去擠奶!

  他照她說的做了,然后站在那里看著,一寸也不想移動。

  她讓瑪格麗特·羅斯走回到牛棚這邊放著擠奶桶和小凳子的地方。

  “現在你可以把包拿起來了!彼暗。他走近后她語氣和善地對他說話!爸灰獎e對著它揮舞那只包就行了。你是個士兵,對吧?如果你等到我給它擠完奶,我可以拿些早餐給你。當你得沖它大吼大叫的時候這可真是個愚蠢的名字,敻覃愄亍ち_斯!

  她身材矮壯,留著直發和孩子氣的劉海,原本金色的頭發里摻雜著幾縷白發。

  “我負責擠它的奶!彼呑逻呎f,“我是個;庶h;蛘哒f以前是。我熬了粥,在爐子后面。擠奶花不了多長時間。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在牛棚四處看看,在它看不見你的地方等著。我沒有雞蛋給你吃,這太糟了。我們以前養過雞,但狐貍老是來抓雞,讓我們煩透了!

  我們。我們以前養過雞。這意味著這兒有個男人。

  “粥就很好。我很樂意付給你錢!

  “不用。只要別礙事就行了。它興奮過頭,奶都下不來了!

  他走開了,在牛棚四周轉悠。牛棚的狀況很糟糕。他透過木板縫隙朝里張望,想看看她有一輛什么汽車,卻只看見一輛舊的輕便馬車,還有一些壞掉了的機器。

  這個地方還算整潔,但看不出主人的勤勞。房子的白色涂料全都在剝落,漸漸變成灰色。一扇窗戶上釘了木板,原先的玻璃一定是破了。還有一座荒廢失修的雞舍,剛才她提過的狐貍來抓雞的地方。以及堆成一堆的木瓦板。

  如果這個地方有個男人,他一定是個殘廢,或者懶得像個癱子。

  牛棚邊有一條小路。房前有一小塊籬笆圍著的田和一條土路。田里有一匹看上去脾氣溫和的斑點馬。他可以明白養奶牛的理由,但馬呢?農場的人甚至在戰前就不養馬了,拖拉機已經開始流行。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種騎著馬四處找樂子的人。

  然后他突然明白了。牛棚里的那輛輕便馬車。那不是存留的舊物,那是她所有的一切。

  他一直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已經好一會兒了。小路前方是一座山丘,山丘那邊傳來、的聲音。伴隨著聲的還有細微的叮當聲或哨聲。

  現在看見了。從山那邊過來一只架在輪子上的盒子,由兩匹小馬駒拉著。比田里的那匹馬小,卻有活力得多。車廂里坐著大約六個小小人。每個人都穿著黑色衣服,戴著得體的黑帽子。

  聲音就是他們發出來的。他們在唱歌。樸素的童高音,甜美極了。他們從他身邊經過時看都沒看他一眼。

  這讓他感到沮喪。牛棚里的馬車和田里的那匹馬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他還站在那里東張西望,這時他聽見她在喊:“做完了!彼驹诜壳。

  “這里就是進出的地方,”她指的是后門,“前門從去年冬天開始就卡住了,就是打不開,你會以為門還凍著呢!

  他們從鋪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的木板上走過。由于窗戶被木板擋住,四周一片黑暗。那里跟他睡過覺的那個洞里一樣寒冷。他曾一次又一次地醒來,試圖縮進某個角落,好讓自己保持溫暖。而這里的那個女人并沒有冷得發抖。她身上散發出健康的勞動氣味,以及可能是牛皮的氣味。

  她把新鮮的牛奶倒進一只盆里,用她放在旁邊的一塊粗棉布蓋上,然后領他走進主屋。那里的窗戶沒掛窗簾,光線從窗外照了進來。柴爐也生著火。有一個帶手壓水泵的水池,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油布有幾處已經很破了,還有一張沙發,上面鋪著一床打了很多補丁的舊被子。

  還有一只露出了羽毛芯的枕頭。

  到目前為止還不太糟,雖然破舊。你能看到的每樣東西都自有用處。但是抬起頭就能看到架子上一摞一摞的報紙、雜志或者某種紙張,一直堆到天花板。

  他不得不問她,她不怕著火嗎?比如柴爐。

  “哦,我人一直在這兒。我是說,我睡在這兒。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避開穿堂風。我很警惕。我的煙囪從沒有著過火。有幾次爐子太熱了,我就撒了幾把發酵粉。不要緊。

  “不管怎樣,媽媽得待在這兒,”她說,“沒有其他可以讓她舒服的地方。我把她的折疊床放在這兒。我留神所有一切。我的確想過把那些紙都搬到前廳去,但那里真的太潮濕了,那些紙都會毀掉的!

  后來她說她應該解釋一下!拔覌寢屢呀浰懒。她是五月份去世的。那時天氣剛開始好起來。她活著聽到了收音機里播報戰爭結束的消息。她聽得懂。很久以前她就不能說話了,但她心里明白。我太習慣于她不說話了,導致有時候我以為她還在這兒,但是,當然,她不在了!

  杰克遜感到該由他說抱歉了。

  “哦。該來的總會來的。很幸運沒有發生在冬天!

  她給他端來了燕麥粥,倒了茶。

  “不會太濃吧?這茶?”

  他嘴里塞得滿滿的,搖搖頭。

  “我從來不省茶葉。如果要省,干嗎不直接喝白開水呢?去年冬天,天氣變得特別糟糕,我們的茶葉用完了。電停了,收音機不響了,茶葉也吃光了。我在后門和牛棚之間拴了一根繩子,出去擠奶的時候我就抓著繩子走。我本來想讓瑪格麗特·羅斯到后面廚房里來,但我想暴風雪一定會讓它心煩意亂,我會控制不住它的。不管怎樣,它挺過來了。我們都挺過來了!

  他在她停頓的時候插進來問街坊四鄰中有沒有侏儒。

  “據我所知沒有!

  “乘著運貨馬車?”

  “哦。他們在唱歌嗎?一定是門諾派的小男孩。他們趕著馬車去教堂,一路唱著歌。女孩必須和家長一起乘輕便馬車,但他們讓男孩乘運貨馬車!

  “他們看上去好像根本沒看見我!

  “他們不會看見的。我曾經對媽媽說,我們住在這條路上是對的,因為我們就像門諾派教徒一樣。有馬和輕便馬車,并且直接喝下牛奶,不用巴氏消毒。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倆都不會唱歌。

  “媽媽死的時候,他們送來了非常多的食物,我吃了好幾個星期。他們一定以為會有守靈夜什么的。有他們做鄰居,我很幸運。但我又對自己說,他們也很幸運。因為他們需要行善,而我幾乎就在他們家門口,看見我這樣的人就是看見了行善的時機!

  他吃完飯后提出付給她錢,但她拼命對著他的錢擺手。

  但有一件事,她說,他走之前能不能修好馬的食槽。

  所謂的修理工作實際上相當于做一個新的食槽。為了做這個食槽,他四處尋找能夠找到的材料和工具。這花了他一整天的時間,晚上她請他吃薄煎餅和門諾派教徒做的楓糖。她說如果他晚來一個星期,她也許可以請他吃新鮮的果醬。她摘了生長在鐵軌邊上的野漿果。

  他們坐在后門外面的廚房椅子上,直到太陽下山。她在告訴他她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他在聽,但不是全神貫注,因為他還在環顧四周,并想著這個地方雖是搖搖欲墜,但并非完全無可救藥,只要有人愿意安頓下來,把東西修好。需要花些錢,但更需要時間和精力。這可能是個挑戰。他幾乎因為自己要繼續趕路而感到遺憾。

  但他之所以沒有全神貫注地聽貝爾——她的名字叫貝爾——一直在跟他說的事,另一個原因是她在談她自己的生活,而他不太能想象那樣的生活。

  她父親——她叫他爸爸——當初買下這個地方只是為了消夏,她說,后來他決定他們也許應該一整年都住在這兒。他在哪里都可以工作,因為他靠給《多倫多每晚電訊報》寫專欄來維持生計。郵遞員來取走他寫的文章,火車把他的文章送走。他寫身邊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他甚至把貝爾寫進了文章里,叫她小貓咪。有時候也提及貝爾的媽媽,叫她卡薩瑪,敼,名字的出處在一本書里,她說,而那本書的名字早已不重要了。她媽媽也許是他們一整年都住在這里的原因。她患了可怕的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次流感讓很多人喪命,而她病好后變得很怪。并不是真的變成了啞巴,因為她可以費勁地說出幾個詞,但她失去了對很多單詞的記憶;蛘哒f它們拋棄了她。她不得不重新開始學習吃飯和上廁所。除了學說話,她還要學會在天氣熱的時候也穿著衣服。你不會希望她四處閑逛,在城市的街道上成為笑柄。

  冬天貝爾離開家去上學。學校的名字叫斯特羅恩主教學校。她感到很吃驚,他竟然沒有聽說過這所學校。她把名字拼了出來。學校在多倫多,學生都是些有錢的女孩,但也有像她一樣因為從親戚那里得到一筆特別的錢或者繼承了遺產才到那里去上學的女孩。學校教會了她目中無人,她說,卻沒有教會她以后應該做什么來維持生計。

  但是一次意外事故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父親經常喜歡在夏天的傍晚沿著鐵軌散步,那天他散步時被一列火車撞了。事故發生之前她和媽媽已經上床睡覺,貝爾以為一定是農場上沒拴住的牲畜跑到了鐵軌上,但她媽媽卻發出凄切的嗚咽,似乎立刻就知道發生了什么。

  有時候她在學校的一個朋友會給她寫信,問她在那種地方究竟能做什么,但她們根本不了解。她要擠奶,燒飯,照顧媽媽,而且那時還要養雞。她學會了把土豆切成塊,讓每一塊上都有一個芽眼,然后把它們種進地里,第二年夏天再挖出來。她還沒有學過開車,戰爭開始后她就把爸爸的車賣了。門諾派教徒給了她一匹已經不能干農活的馬,其中一個人教會了她怎么給馬套軛,怎么趕馬車。

  一個叫羅賓的老朋友來看過她,認為她的生活方式太過可笑。她希望她回多倫多,但是她媽媽怎么辦?她媽媽現在安靜多了,也一直穿著衣服,還喜歡聽收音機,每星期六下午聽歌劇。當然,她在多倫多也能做這些事,但是貝爾不愿意讓她離開已經習慣的地方。羅賓說她說的其實是她自己,她害怕離開已經習慣的地方。她——羅賓——走了,參加了不曉得有什么名號的婦女軍團。

  眼見天氣漸漸變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廚房以外開辟出其他適合睡覺的房間。他得趕走一些老鼠甚至還有田鼠,都是因為天氣轉涼跑到家里來的。他問她為什么從來不養貓,然后聽到了她的獨特邏輯。她說貓會不停地殺死一些小動物,然后拖出來讓她看,而她不想看到這些。他豎起耳朵聽捕鼠夾的動靜,在她知道發生了什么之前就把老鼠扔掉。后來他又針對廚房堆滿了紙張以及房子沒有防火設施的問題發表了長篇大論,她同意如果前廳不再潮濕就把那些紙都搬出去。那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花錢買了一臺取暖器,修整了墻壁,說服她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爬上去把那些紙都拿下來,重讀一遍,整理好,放到他做的架子上。

  她告訴他那堆紙里有她父親的書。有時她管它叫一本小說。他沒有想過要問什么,但有一天她告訴他,那本書寫的是叫馬蒂爾德和斯蒂芬的兩個人。一本歷史小說。

  “你記得歷史課上學的內容嗎?”

  他讀完了五年中學,成績優異,在三角學和地理課上表現出色,但歷史課的內容記住得不多。不管怎樣,在他中學的最后一年,你能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你要去上戰場了。

  他說:“不全記得!

  “如果你上的是斯特羅恩主教學校就會全部記得。他們會把這些內容硬灌給你的。至少是英國歷史!

  她說斯蒂芬是個英雄。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配不上他的優秀。他是那種非常難得的人,不會一心只為自己著想,或者只要有好處就違背承諾。也因為如此,最后他沒能成功。

  還有馬蒂爾德。她是征服者威廉的直系后代,要多殘忍傲慢就有多殘忍傲慢。雖然可能會有些蠢人只因為她是女人就為她辯護。

  “如果他能完成那本書,那一定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說!

  杰克遜當然知道有書存在是因為有人坐下來并把它們寫出來。書不是憑空出現的。但為什么要出現,這才是那個問題。我們已經有書了,很多書。其中有兩本是他在上學時必讀的!峨p城記》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兩本書都充斥著以不同的方式讓你心生厭煩的語言。這可以理解。這兩本書都是過去寫的。

  讓他不解的是——雖然他不想透露這個想法——為什么有人會愿意坐下來再寫一本書,在當代,F在。

  真是個悲劇,貝爾干脆地說,杰克遜不知道她指的是她父親還是那本沒有寫完的書里的人物。

  不管怎樣,既然這個房間可以住人了,他的心思轉到了屋頂上。只修好房間沒有用,屋頂的情況太糟,過一兩年房間就又無法住人了。他設法修補了屋頂,可以幫她多度過幾個冬天,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保證。他仍然打算圣誕節前動身離開。

  隔壁農場的幾家門諾派教徒家里年紀大一點的多是女孩,他見過的那幾個小男孩還不夠健壯有力,不能干重活。杰克遜在秋天收割莊稼的時候受雇于他們。他被帶到家里和其他人一起吃飯,吃驚地發現女孩子們給他上菜時表現輕佻,一點兒都不像他以為的那樣沉默。他發現幾位母親在留心注意著她們,幾位父親則留心注意著他。他很高興地知道他讓女孩們的父母雙方都感到滿意。他們看得出他完全沒有心動。一切都很安全。

  當然,和貝爾也不用說什么。他發現她比他大十六歲。提到這個,甚至開個玩笑,都會把一切弄糟。她是某種女人,而他是某種男人。

  他們需要時會去鎮上買東西,那個小鎮叫奧里奧爾,和他長大的那個小鎮正好在相反的方向。他把馬拴在聯合教會的馬棚里,自然是因為大街上已經沒有拴馬的木樁了。剛開始他對五金店和理發店心懷顧慮。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小城鎮里的一些事,他是在小鎮長大的,這些事他早該明白。鎮和鎮之間沒有什么來往,除非在棒球場或冰球場上決一死戰,賽場和觀眾席上的人都處于激烈的人為對抗之中。他們需要買本地商店沒有的東西時,就到城里去。需要看鎮上沒有的醫生時也到城里去。他沒有遇到任何熟人,沒有人對他表示好奇,雖然他們可能會多看馬一眼。在冬天的那幾個月里,他們甚至都不會多看馬一眼,因為小路上的雪沒有鏟掉,送牛奶去乳制品廠或者送雞蛋去食品雜貨店的人只能湊合著趕馬車,就像他和貝爾一樣。

  貝爾總是停下來看電影院在放什么電影,雖然她根本不打算看。她對電影和電影明星了解甚多,但基本上都是陳年的掌故了,就像馬蒂爾德和斯蒂芬。比如,她可以告訴你克拉克·蓋博在演白瑞德之前在現實生活里和誰結了婚。

  很快,杰克遜需要剪頭發了,煙也抽完了,需要買煙草,F在他像個農夫一樣抽煙,自己卷煙,并且從來不在家里點煙。

  有一段時間市面上沒有二手車,但是后來,新車型終于出現了,一些在戰爭時期賺了錢的農場主準備把舊車處理掉,這時他們買了一輛。他和貝爾談過一次話。天知道那匹叫斑點的馬有多老,在爬坡時有多倔。

  他發現汽車經銷商一直在注意他,雖然并沒有指望他來買。

  “我一直以為你和你姐姐是門諾派教徒,只不過穿著不同的服裝!苯涗N商說。

  杰克遜有點吃驚,但這至少比以為他們是夫妻要好。這讓杰克遜意識到,這些年來他一定老了,變了,身上已經沒有了那個從火車上跳下來的瘦削而緊張的士兵的影子。然而,在他看來,貝爾在人生的某個時段停止了變化,一直是一個大孩子。她說話時總是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來回跳躍,更強化了這種印象,好像他們上一次去鎮上,上一次她和爸爸媽媽一起看電影,或者瑪格麗特·羅斯——它已經死了——那天用角對著發愁的杰克遜的可笑場景,這些對她來說沒有什么不一樣。

  一九六二年夏天,把他們帶到多倫多去的是他們擁有的第二輛車,當然,還是一輛二手車。這不是一次早有準備的行程,而且對杰克遜來說,那時間很不湊巧。首先,他正在為門諾派教徒蓋一座新馬棚,他們正在忙著收割莊稼;其次,他自己種的蔬菜很快也該收割了,他已經把這些蔬菜賣給了奧里奧爾鎮上的雜貨店。但是貝爾長了一個腫塊,醫生也終于說服她注意這個腫塊,現在她要去多倫多做手術。

  變化多大啊,貝爾不停地說。你肯定我們還在加拿大嗎?

  這是在他們開出基秦納之前。上了新修的高速公路之后,她真的受了驚嚇,懇求他找一條小道,不然就掉頭回家。他發現自己在回答她的話時言辭尖銳——路上的滾滾車流也令他意外。在那之后她一路上都很安靜,他無法知道她閉上了眼睛是因為她放棄了掙扎,還是因為她在禱告。他從來不知道她是否禱告。

  甚至這天早晨她還在試圖讓他改變主意,不去多倫多。她說腫塊正在變小,而不是變大。自從每個人都有了免費醫療保險之后,大家什么都不干,全跑去看醫生了,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由醫院和手術組成的一出長劇,這除了延長他們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討人嫌的時間之外,沒有任何益處。

  他們開上岔道,來到城里之后,她平靜了下來,也高興起來。他們發現自己來到了阿梵奴路,盡管她驚嘆一切都變了,卻似乎能在每一個街區認出舊時所知?,那是斯特羅恩主教學校的一個老師以前住過的公寓樓,那里的地下室里有一家商店,賣牛奶、香煙和報紙。她說,如果你現在走進去,仍然能找到《電訊報》,報紙上不僅有她父親的名字,還有他沒有脫發之前拍的模糊的照片,豈不會很奇怪?

  接著她發出一聲輕呼,在一條小巷里看見了她父母結婚的那座教堂——她發誓就是那座教堂。他們曾經把她帶到那里指給她看,雖然那并不是他們去做禮拜的教堂。他們不去任何教堂做禮拜,根本不去。那是個玩笑。她父親說他們是在地下室結的婚,但她母親說是在小禮拜室。

  那時她母親還可以輕松地說話,就和所有其他人一樣。

  也許當時有法律規定必須在教堂結婚,否則婚姻就不合法。

  在艾靈頓路上她看見了地鐵標志。

  “想想吧,我從來沒有乘過地鐵!

  她說這話時語氣中夾雜著痛苦和驕傲。

  “想想我一直這么無知!

  在醫院,他們已經為她做好了準備。她仍然精力充沛,告訴他們她在車流中的恐懼和城里的變化,說她不知道伊頓商店是否仍然在圣誕節時贊助一場演出。還有人讀《電訊報》嗎?

  “你們應該開車穿過唐人街,”一個護士說,“那才有意思呢!

  “我期盼著回家路上能看看唐人街!彼笮ζ饋,然后說:“如果我能回家的話!

  “別說傻話了!

  另一個護士在和杰克遜說話,問他把車停在哪里了,告訴他應該把車挪到哪兒才不會被罰款。也讓他知道醫院為從外地來的病人親屬準備了住處,比住旅館便宜得多。

  現在貝爾得上床了,他們說。醫生會來看她,杰克遜過一會兒可以來和她說晚安。那時他也許會發現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聽見了,并說她總是昏昏欲睡,他不會驚訝的。周圍的人一陣嬉笑。

  他離開之前護士帶他去簽一些文件。在填“與病人關系”一欄時他猶豫了片刻。然后他寫下了“朋友”。

  傍晚他回來時,的確發現了變化,雖然那時貝爾還不能算是在昏昏欲睡。他們給她套上了某種綠色的布袋子,只露出了脖子和光著的胳膊。他很少看見她這樣暴露,也沒有注意到在她的鎖骨和下巴之間拉著的那幾根看上去沒有加工過的細繩。

  她因為嘴巴發干而氣呼呼的。

  “他們什么都不讓我吃,只讓我抿那么一小口水!

  她想讓他去給她買一瓶可樂,據他所知那是她一輩子都沒喝過的東西。

  “走廊那頭有一臺自動售貨機——一定有一臺。我看見有人手里拿著一瓶可樂走過去,這讓我感覺特別渴!

  他說他不能違反規定。

  淚水涌進她的眼眶,她一氣之下轉過頭去。

  “我想回家!

  “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你去幫我把衣服找來!

  “我不能那么做!

  “如果你不找,我就自己找。我會自己去火車站!

  “現在已經沒有開往我們那里的客運火車了!

  突然之間,她似乎放棄了逃跑計劃。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回憶房子和他們——主要是他——對房子做的各種修繕。外墻的涂料白得耀眼,甚至后面的廚房也被粉刷一新,鋪上了木地板。屋頂重新鋪了木瓦板,窗戶恢復了原先的樸素風格,最讓人自豪的是,水暖裝置在冬天真讓人高興。

  “如果你沒有出現,我很快就會陷入悲慘的境地!

  他沒有說出自己的看法,其實當時她已經生活在悲慘的境地。

  “我康復之后要寫一份遺囑,”她說,“所有東西都留給你。你的辛苦不會白費!

  他當然想過這個,也許擁有那一切會讓他感到適度的滿足,即使他真誠友好地希望這種事不要發生得太快。但不是現在。這似乎和他沒有什么關系,離他很遙遠。

  她又變得煩躁起來。

  “哦,我真希望自己現在正在那里,而不是這里!

  “手術后醒來時你會感覺好很多!

  雖然據他目前所聽到的,這是一個大謊言。

  突然他感到非常疲倦。

  他的話比他的猜想更接近事實。腫塊被切除兩天之后,貝爾在另一間病房里坐了起來,急切地要和他打招呼,一點兒也沒有因為隔壁病床上躺在簾子后面的那個女人發出的呻吟而感到心煩。昨天她——貝爾——和這個病人的情形差不多,他根本沒能讓她睜開眼睛或注意到他。

  “別管她,”貝爾說,“她還迷糊著呢?赡苁裁炊几杏X不到。明天她就會蘇醒過來,變得光彩照人。要不她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的語氣里帶著些許滿足和刻板的權威感,一種過來人的冷漠無情。她正坐在床上,從便于飲用的彎折吸管里大口喝著一種鮮艷的橙色飲料。她看上去比他不久之前送到醫院來的那個女人年輕很多。

  她想知道他的睡眠夠不夠,有沒有找到他喜歡的吃飯的地方,在這樣的天氣里散步會不會太熱,有沒有擠出時間去參觀安大略皇家博物館,她認為她曾經建議他去參觀。

  但是她無法專心聽他回答。她似乎感到非常驚奇?酥频捏@奇。

  “哦,我一定要告訴你,”當他正在解釋為什么他沒有去博物館時,她打斷了他的話,“哦,別這么吃驚。你那個表情會讓我發笑的,我一笑傷口就會疼。我究竟為什么要想到笑呢?這其實是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是一個悲劇。你知道我父親,我對你說過我父親——”

  他注意到她說的是父親,而不是爸爸。

  “我父親和我母親——”

  她似乎必須搜尋一番,重新開始。

  “房子的狀況曾經比你第一次看見的樣子好很多。嗯,應該是的。我們把樓梯上面的那個房間用作浴室。當然,我們得把水提上提下。只是到了后來,我才在樓下洗澡,你來的那會兒就是。你知道的,就在里面有架子的那間,以前還當過餐具室?”

  她怎么能不記得他才是那個把架子拿出來并放進了樓上浴室的人?

  “哦好吧,這有什么要緊?”她說,仿佛她明白他在想什么,“所以我燒了水,提到樓上,用海綿擦浴。我脫了衣服。嗯,當然要脫。浴池上方有一面大鏡子,你看,那里有一個浴池,就像真正的浴室一樣,只不過用完之后你要把塞子拔了,讓水流回桶里。馬桶在別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樣子。于是我開始擦洗,身上一絲不掛,這很自然。那時一定是晚上九點左右,所以光線還很充足。那是在夏天,我剛才說了嗎?那個小房間朝西呢?

  “然后我聽到有腳步聲,當然,那是爸爸的腳步聲。我父親。他一定已經照顧媽媽睡下了。我聽見他走上樓,我注意到腳步聲很沉重。跟平常不太一樣。非常沉著,不慌不忙;蛘吣且苍S只是我后來的印象。你容易在事后將事情戲劇化。腳步就在浴室門外停住了,如果當時我想了什么,我想的是,哦,他一定累了。門沒有上閂,因為,當然是因為,沒有門閂。但如果門是關著的,你就假定里面有人。

  “于是,他站在門外,我沒多想,但后來他把門推開了,就站在那里看著我。我得說說我指的是什么意思。他全身上下地打量著我,不只是我的臉。我看著鏡子,他看著鏡子里的我,還有我背后的東西,我看不見。那絕對不是正常的眼神。

  “我告訴你我當時的想法。我想,他是在夢游。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你不應該驚擾到夢游的人。

  “但是接著他說:‘對不起!谑俏抑浪麤]有睡著。但他是用一種滑稽的語調在說話,我的意思是,一種奇怪的語調,仿佛他對我感到厭惡;蛘邜琅,我不知道。然后他讓門開著,就這么沿著走廊離開了。我擦干身體,穿上睡衣,上了床,立刻就睡著了。早晨我起來時,浴室里還有沒排掉的水,我不想走近那些水,但還是去了。

  “但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他已經起來打字了。他大聲說早上好,然后問我某個單詞怎么拼。他經常問這個,因為我的拼寫更好。于是我告訴了他拼法,然后我說如果他要當一個作家就應該學好拼寫,他簡直是沒救了。但是那天晚些時候我洗碗時他走到我身后,我僵住了。他只是說:‘貝爾,對不起!蚁,哦,我希望他沒那么說。這句話嚇著我了。我知道他是真的感到抱歉,但是他就這么公開說了出來,讓我無法不予理睬。我只是說:‘沒關系!覠o法讓自己用從容的語氣說出來,或者說得仿佛真的沒有關系。

  “我不能。我必須讓他知道他改變了我們倆。我出去把洗碗水倒掉,然后回去做剛才在做的什么事,沒再說一個字。后來我把午睡的媽媽叫醒,做了晚飯,又叫他來吃飯,但他沒有來。我對媽媽說他一定是去散步了。他寫作卡住時經常去散步。我幫媽媽切開食物,但我忍不住想到一些惡心的事。主要是想到我有時候聽見的從他們的房里傳來的聲音,我把自己裹起來,這樣就聽不見了。我對正坐在那里吃晚飯的媽媽感到好奇,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待這件事,或者她究竟是否明白。

  “我不知道他可能會去哪里。我照顧媽媽上了床,雖然那是他的事。后來我聽見火車開過來,突然傳來一陣喧鬧,還有尖銳刺耳的聲音,那是火車的剎車聲,我一定知道發生了什么,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以前告訴過你。我告訴過你他被火車撞了。

  “但現在我告訴了你這個。我告訴你不是為了讓你苦惱。剛開始我受不了,有很長時間我實際上在強迫自己想,他沿著鐵軌走的時候滿腦子里都是工作的事,根本沒有聽見火車開過來。那是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故事。我不會覺得那和我有關,甚至不會去想那到底主要和什么有關。

  “性。

  “現在我明白了,F在我真正明白了這件事,那不是任何人的錯。那是在悲劇的情境中人類性欲的錯。我在那里漸漸長大,而母親又是那個樣子,父親自然會那樣。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他的錯。

  “我的意思是,應該感謝,那種如果人們陷入了某種境況就可以去的地方。不必感到羞恥或負疚。如果你認為我指的是妓院,沒錯。如果你認為我指的是妓女,還是沒錯。你明白嗎?”

  杰克遜將目光越過她的頭頂,說明白。

  “我感到如釋重負。并不是我沒有感受到這里的悲劇性,但我已經從悲劇中走了出來,我是這個意思。這就是人性的錯。你一定不要因為我在笑就認為我沒有憐憫之心。我很有憐憫心。但我得說我感到輕松了。我得說我感到有些高興。你聽我說這些沒覺得尷尬吧?”

  “沒有!

  “你了解我的狀態不正常。我知道。一切都很清楚。我非常感激!

  在她說這些的時候,隔壁床上那個女人有節奏的呻吟聲一直沒有減弱。杰克遜感到那種重復的聲音已經刻入他的大腦。

  他聽見護士穿著松軟的鞋在走廊上走過,他希望她走進這間病房。她進來了。

  護士說她來給病人送睡前服用的藥。他害怕護士會要他給貝爾一個晚安吻。他注意到醫院里人們常常相互親吻。他很高興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護士沒有這么說。

  “明天見!

  他醒得很早,決定在早飯前散散步。他睡得不錯,但告訴自己應該呼吸一些醫院外面的空氣。并不是他很擔心貝爾的變化。他認為她可能,甚至很可能,恢復正常,不是在今天,就是在幾天之后。她也許甚至不會記得她告訴他的事情。那會是件好事。

  太陽已經升高了,這個季節就是如此,街上的公共汽車和有軌電車上已經擠了很多人。他朝南走了一會兒,然后向西,走上登打士街,過了一會兒就發現自己到了他聽說過的唐人街。很多他認識的和不大認識的蔬菜正被推車推進店鋪,顯然是供食用的剝了皮的小動物已經被掛起來售賣。大街上擠滿了非法停放的卡車,充斥著喧鬧的、聽上去令人絕望的一串串中文對話。中文。所有這些高音調的喧囂聽上去仿佛他們在論戰一樣,但也許這對他們來說就是日常。不管怎樣,他仍然想要離開這里,于是走進了一家中國人開的卻宣稱賣雞蛋加培根的普通早餐的餐館。從餐館出來后,他打算轉個方向,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但實際上他卻繼續朝南走去。他走上一條居民街,街道兩邊林立著又高又窄的磚石房子。建這些房子的時候,住在這里的人們一定還沒有意識到有留出車道的必要,或者很可能他們那時還沒有車。那時汽車還沒有出現。他一直走,直到看見皇后街的標識,他聽說過這條街。他再次拐向西邊,走了幾個街區之后,他遇到了障礙。在一家賣炸面圈的店鋪前,他遇到了一小群人。

  他們被一輛救護車擋住了去路,救護車就停在人行道上,人們無法通過。有人在抱怨耽擱了時間,大聲質疑把救護車停在人行道上是否合法,其他人看上去還算平靜,相互間聊著可能出了什么事。有人提到可能死了人,有些旁觀者說起死去的可能是什么人,另一些人說救護車停在這里的唯一合法理由就是有人死了。

  終于有個人被抬出來了,固定在擔架上,而那個人顯然沒有死,否則他們會把他的臉蓋上的。但是他已經神志不清,皮膚變成像水泥一樣的灰色。他不是從炸面圈店被抬出來的——有人開玩笑預測說人會從店里被抬出來,那可是對炸面圈品質的諷刺——而是從那幢樓的大門被抬出來。那是一棟看上去還不錯的五層樓的磚砌樓房,底層有一家洗衣房和那家炸面圈店。大門上方鐫刻的樓房名字說明了它過去的驕傲和某種愚蠢。

  美麗鄧迪。

  一個沒有穿救護人員制服的人最后走出來。他站在那里,惱怒地看著正打算散開的人群,F在只需要等救護車一邊鳴叫一邊開上大街,迅速開走。

  有些人不急于走開,杰克遜就是其中之一。他不能說自己對此感到好奇,他更像是在等著他一直期待著的那個不可避免的轉角,將他帶回他出發的地方。那個從大樓里出來的人走過來,問他趕不趕時間。

  不。不是特別趕。

  這個人是大樓的主人。被救護車帶走的那個是大樓的看門人和管理員。

  “我得到醫院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呢。他從來不抱怨。據我所知,沒有可以叫來的親近的人。最糟糕的是,我找不到鑰匙了。他身上沒有,平常保管鑰匙的地方也沒有。所以我得回家去拿備用鑰匙,我在想,這段時間你能不能幫我看著點兒?我得回趟家,還得去醫院。我可以找房客幫我看著,但我寧愿不那么做,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讓他們煩我,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得不比他們多!

  他又問了一遍杰克遜是否真的不介意,杰克遜說不介意,沒問題。

  “只要留心所有進來和出去的人,請他們出示鑰匙。告訴他們這是緊急情況,時間不會長!

  他正準備離開,又轉過身來。

  “你還是坐下吧!

  杰克遜之前沒看到那兒有一把椅子。椅子被折疊起來,放在一邊,好讓救護車停車。只是一把尋常的帆布椅,但很舒服,很結實。杰克遜謝了他,把椅子放在一個不會妨礙過路行人和樓里住戶的地方。沒人注意他。他正要提到醫院,說自己很快也要回醫院去。但是那個人匆匆忙忙,已經有太多事情要想,而且他強調了他會盡快辦完事情。

  杰克遜坐下后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多長時間。

  那個人告訴他,如果需要,他可以在炸面圈店要一杯咖啡或一些吃的。

  “告訴他們我的名字就行了!

  但杰克遜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樓主人回來時,抱歉說自己回來遲了。事實是那個被救護車拉走的人死了。必須做一些安排。有必要再配一套鑰匙,F在配好了。要舉行葬禮,在這棟樓里住了很長時間的人都會去參加。報紙登出葬禮的消息后也許還會有更多人參加。將會有兵荒馬亂的一陣子,直到事情安排妥當。

  如果杰克遜可以的話,就將解決問題。暫時的。只是暫時的。

  杰克遜聽見自己說,可以,他沒問題。

  如果他需要一點時間,可以為此做出安排。他聽見這個人——他的新老板——這么說。在葬禮結束和物品被處置之后。他可以有幾天時間整理個人事務,再正式搬進來。

  沒有必要,杰克遜說。他的個人事務已經整理好,他的財產全都隨身帶著。

  自然這引起了一點懷疑。幾天后,杰克遜聽說他的新雇主去了一趟警察局,他一點兒都不驚訝。但顯然情況良好。他只是一個孤僻的人,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把自己深埋起來,但不曾觸犯過任何法律。

  不管怎樣,似乎沒有人在尋找他。

  一般來說,杰克遜喜歡樓里住年紀大一些的人。一般來說,他更喜歡其中那些單身的人。不是那種你會稱之為行尸走肉的人。而是那種有興趣愛好的人。有時候也可以說是才能。那種才能曾經被注意過,或曾經被用來謀生,但還不足以一輩子緊抓不放。很多年前,在戰爭期間,一個播音員的聲音曾經被聽眾所熟悉,但是后來他的聲帶壞了。大多數人也許相信他已經死了。但他卻住在這里的單人套間里,及時跟進新聞,訂閱《環球郵報》,他會把報紙拿給杰克遜看,認為也許報紙上有他感興趣的東西。

  確實有過一次。

  瑪喬麗·伊莎貝拉·特里斯,《多倫多每晚電訊報》長期專欄撰稿人威拉德·特里斯和妻子海倫娜·特里斯(娘家姓氏艾博特)之女,羅賓·福特(娘家姓氏西林厄姆)之終身好友,在與癌癥頑強斗爭之后去世。奧里奧爾報紙請轉載。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沒有提她去世之前住在哪里。也許在多倫多,因為羅賓占了很大篇幅。她拖了很長時間,也許比你大概以為的時間還要長,甚至可能身體和精神狀況還不錯,當然,那是在最后的時刻之前。她表現出了天生的適應環境的能力。也許比他適應環境的能力更強。

  并不是說他花了時間去回想和她共同居住的那些房間或者在她那里干過的那些活。他不需要去想——他常常在夢中回憶起這些事情,在夢中他更多地感覺到惱怒,而不是渴望,仿佛他必須立刻去做一件沒有做完的事情。

  在美麗鄧迪,房客通常對任何可能被稱作裝修的改變感到不安,認為這些改變可能會導致房租漲價。他勸說他們,舉止恭恭敬敬,頗有財務頭腦。大樓被裝修一新,申請入住的人需要排隊等候。大樓的主人抱怨說這里成了瘋子的避難所。但杰克遜說他們通常比一般人更加整潔,而且年紀大了,不會有不良行為。有一個曾經在多倫多交響樂團演奏的女人,一個到目前為止一直錯過了自己的發明但卻充滿希望的發明家,還有一個從匈牙利來避難的演員,他的口音泄露了他的來歷,但他仍然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商業演出。他們全都舉止得體,不知怎么總能湊夠錢去饕餮之家餐館,整個下午都在說自己的故事。而且他們有幾個真正有名的朋友,沒準就會在某個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日子來看望他們。不能小看的是,美麗鄧迪內部住了一個牧師,他和教會——不管是什么教會——的關系很不穩固,但每次收到住客邀請時都會出來主持儀式。

  人們的確養成了習慣,在這里一直住到舉辦最終儀式,但這總比不交房租就跑掉要好。

  一對叫坎黛西和昆西的年輕人是個例外,他們一直沒付房租,并在某天半夜悄悄地溜走了。他們來找房子時接待他們的是大樓主人,他為自己的錯誤選擇找借口說這個地方需要新鮮的面孔。這指的是坎黛西的面孔,不是她男朋友的面孔。那個男朋友是個渾蛋。

  一個炎熱的夏日,杰克遜在給一張桌子上清漆的時候打開了雙道后門和上下貨的門,讓外面的空氣進來。這張桌子很漂亮,但因為漆都磨光了,所以他沒花錢就弄到了。他想這張桌子可以放在大樓的入口通道,用來放郵件,一定很不錯。

  他得以離開辦公室,因為大樓主人正在那里確認房租繳納情況。

  有人輕輕按了一下門鈴。杰克遜還在清理刷子,他打算吃力地站起來,因為他想大樓主人正在看那些數字,可能不希望被打擾。但沒事了,他聽見門被打開,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個聲音幾乎在崩潰的邊緣,卻仍然保持著某種魅力,流露出十足的信心,仿佛無論她說什么,都會贏得聲音所及范圍內所有人的贊同。

  很可能她是從傳道士父親那里遺傳了這種本領。杰克遜這樣想著,突然意識到了整件事的沖擊力。

  這是她女兒的最后一個地址,她說。她在尋找女兒?谗煳,她女兒。她可能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她是坎黛西的媽媽,從不列顛哥倫比亞省來。她和女孩的爸爸住在基洛那市。

  艾琳。毫無疑問是她的聲音。那個女人是艾琳。

  他聽見她問能不能坐下來。接著大樓主人拖出了他——杰克遜——的椅子。

  她沒有想到多倫多這么熱,雖然她了解安大略省,她是在這里長大的。

  她不知道能不能要一杯水。

  她一定用雙手捧住了頭,因為她的聲音變得低沉。大樓主人走到門廳,往一臺自動售貨機里丟了幾枚硬幣,買了一瓶七喜。他可能以為七喜比可樂更適合女士。

  他看見杰克遜在拐角聽他們說話,于是打手勢讓他——杰克遜——過來接替自己,因為他可能更習慣應付心煩意亂的房客。但杰克遜拼命搖頭。

  不。

  她心煩意亂的時間不長。

  她請大樓主人原諒,他說這可能是今天天氣太熱的緣故。

  現在說說坎黛西。他們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可能是在三個星期之前。沒有轉遞地址。

  “這種情況下通常都沒有轉遞地址!

  她明白了這一暗示。

  “哦當然我可以付——”

  付錢時傳來咕噥聲和沙沙聲。

  然后,“我想你可能不會讓我看看他們以前住過的——”

  “房客現在不在家。但即使在,我想他也不會同意的!

  “當然。這樣做很荒唐!

  “有什么你特別感興趣的問題嗎?”

  “哦沒有。沒有。你是個好人。我耽誤你的時間了!

  現在她站了起來,他們在往外走。走出辦公室,走下幾級臺階,朝前門走去。接著門開了,大街上的喧鬧聲淹沒了她最后的告別,如果她告別了的話。

  無論多么失望,她都會心甘情愿地忍耐。

  大樓主人回到辦公室時杰克遜從躲藏的地方走了出來。

  “意外之喜,”這是大樓主人唯一說的話,“我們拿到錢了!

  他基本上是一個沒有好奇心的人,至少對別人的私事沒有好奇心。杰克遜非?粗厮倪@個品質。

  當然,杰克遜希望自己剛才見到了她。既然她現在已經離開,他幾乎后悔自己沒有抓住機會。他絕不會屈尊去問大樓主人她的頭發顏色是不是仍然很深,幾乎是黑色,她的身材是不是高挑苗條,胸部平平。他對那個女兒的印象不深。她的頭發是金色的,但很可能是染過的。年齡不到二十歲,但現在有時候很難看出一個人的年齡。那女孩完全受制于男友。從家里逃出來,不付房租就跑掉,傷父母的心,所有這一切就為了像她男友那樣懶散的討厭家伙。

  基洛那在哪里?在西部某個地方。埃爾伯塔,不列顛哥倫比亞。從那么遠來到這里尋找女兒。當然,那位母親是個鍥而不舍的人。一個樂觀主義者。也許現在仍然如此。她結婚了。除非那個女孩是非婚生,但他覺得不可能。她會確定,會自信在下一次,不成為悲劇人物。那個女孩也不會是。她受夠了就會回家。也許帶回家一個孩子,這是現在流行的做法。

  一九四○年圣誕節前夕,學校里發生了騷亂。騷動聲甚至傳到了三樓,而通常那里打字機和算術計算機的嘈雜聲會壓過樓下所有的聲音。學校最高年級的女生在三樓,她們去年學了拉丁語、生物和歐洲歷史,現在正在學習打字。

  其中一個女生就是艾琳·畢曉普。她是牧師的女兒,這夠奇怪的,雖然她父親的聯合教會里并沒有主教。她上九年級時和家人一起來到這里,出于按照姓名的字母順序安排座位的習慣做法,五年來她一直坐在杰克遜·亞當斯后面。那時杰克遜的極度害羞與沉默已經為班上每個人所習慣,但對她來說卻很新鮮,在之后的五年里,她一直無視他的特殊,從而使他的情況有所改善。她向他借橡皮、鋼筆尖和畫幾何圖形的工具,這樣做并不完全是為了打破僵局,更多是因為她生來就丟三落四。他們交換題目答案,互相批改試卷。在大街上相遇時,他們互相問好,而在她看來,他的問候實際上只比一句咕噥好一點兒——有兩個音節,還有一個重音。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什么,不過兩人會分享一些笑話。艾琳不是一個害羞的女孩,但她聰明,孤傲,不是特別受同學歡迎,這一點可能適合他。

  每個人都出來看這場騷亂時,艾琳站在樓梯上,驚訝地發現造成騷亂的兩個男生之一竟然是杰克遜。另一個是比利·沃茨。一年前這些男生還弓著背坐在那里看書,順從地、拖拖沓沓地從一間教室走到另一間教室,現在卻發生了轉變。他們穿著軍裝,看上去比以前高大一倍,飛跑而過時靴子發出響亮的聲音。他們正大聲叫嚷,說今天不用上課,因為每個人都要去參戰。他們四處散發香煙,并把煙扔在地上,好讓那些甚至不用刮胡子的男生撿起來。

  漫不經心的勇士,大叫大喊的入侵者。醉得無法控制自己。

  “我不是膽小鬼!边@是他們叫出來的口號。

  校長正試圖命令他們出去。但是因為戰爭剛剛開始,人們對報名參軍的年輕人仍然有一些敬畏和特別的尊敬,所以他不能表現得太不留情面——一年以后他會這么做。

  “好了好了!彼f。

  “我不是膽小鬼!北壤の执膶λf。

  杰克遜張開嘴巴,也許要說同樣的話,但就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遇到了艾琳·畢曉普的眼神,他們之間傳遞了某種信息。

  艾琳·畢曉普明白,杰克遜確實喝醉了,但只是醉到讓他可以假裝醉了,因此表現出來的醉意是可以控制的。(而比利·沃茨就只是醉了,完全徹底地醉了。)明白了這一點,艾琳·畢曉普走下樓梯,面帶微笑,接過一根香煙,夾在手指之間,但沒有點燃。她挽起兩位英雄,帶他們走出學校。

  一來到外面,他們就點燃了香煙。

  后來在艾琳父親的教堂會眾之中出現了關于這件事的兩種相互矛盾的說法。有些人說艾琳并沒有真的抽煙,只是為了安撫那兩個男生才假裝抽,而另一些人則說她肯定抽了。抽煙。他們的牧師的女兒。抽煙。

  比利的確摟住了艾琳,想要吻她,但他絆了一下,跌坐在學校的臺階上,像公雞一樣叫喚起來。

  不到兩年他就死了。

  而當時,有人得把他送回家,于是杰克遜把他拉了起來,讓他的兩只胳膊分別搭在他們兩人的肩膀上,他們拖著他往前走。幸運的是他家離學校不遠。他醉倒在臺階上,他們把他丟在了那里。然后他們開始交談。

  杰克遜不想回家。為什么?因為他繼母在家,他說。他討厭繼母。為什么?沒有原因。

  艾琳知道他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死于一場車禍,有時候這件事被用來解釋他的害羞。她想也許酒精讓他夸大其詞了,但她沒有慫恿他繼續往下說。

  “好吧,”她說,“你可以去我家!

  正巧艾琳的媽媽不在家,她去照顧艾琳生病的外婆了。當時艾琳正在以一種雜亂無章的方式打理家務,照顧父親和兩個弟弟。有人會說這是運氣不好。倒不是說她母親會為此大驚小怪,但她會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個男孩是誰?至少她會讓艾琳像往常一樣去上學。

  一個士兵和一個女孩,突然如此親近。長久以來他們之間只有對數和變格。

  艾琳的父親沒有注意他們。他對戰爭的興趣超出了他的教區里有些居民認為牧師應該有的樣子,這讓他因為家里來了一位士兵而感到驕傲。他也因為不能送女兒去上大學而感到不快。他得存錢,將來有一天送她的兩個弟弟去上大學,他們得謀生。出于這個原因,無論艾琳做什么他都對她很溫和。

  杰克遜和艾琳沒有去看電影。沒有去舞廳。他們去散步,通常在天黑之后,無論天氣如何。有時候他們到餐館去喝咖啡,但并不試圖對任何人表示友好。他們怎么了,他們相愛了嗎?散步時他們可能會輕輕碰到對方的手,他讓自己對此變得習慣。后來她不再是湊巧碰到他的手了,而是故意去碰,他克服了一點點驚愕,發現自己也可以適應。

  他變得更加平靜,甚至做好了接吻的準備。

  艾琳自己去杰克遜家拿來了他的旅行袋。他的繼母對她露出白亮的假牙,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已經為某件趣事做好了準備。

  她問他們要做什么。

  “你最好留心那個玩意兒!彼f。

  大家都知道她說話粗鄙。嘴巴不干不凈。

  “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我給他洗過屁股!彼f。

  艾琳回來后說起這些時,說她自己一直特別有禮有節,甚至有點傲慢,因為她受不了那個女人。

  但是杰克遜紅了臉,變得窘迫而絕望,以前他在學校被問到問題時就會這樣。

  “我不該提她的,”艾琳說,“住在一個牧師家里,會養成對人夸張嘲弄的習慣!

  他說沒關系。

  結果那成了杰克遜最后一次離營假期。他們互相通信。艾琳在信里寫她完成了打字和速記課程,在鎮政委員會辦公室找到一份工作。她打定了主意嘲諷一切,比起在學校時更為變本加厲,也許她認為打仗的人需要玩笑。她堅持要了解一切內幕。當鎮政委員會辦公室安排奉子成婚的婚禮時,她會用童貞新娘稱呼女方。

  她提到幾位牧師來家里拜訪并宿在客房時,說她想知道那張床墊會不會讓他們做奇怪的夢。

  他在信里描寫法蘭西島上的人群和閃避德國潛艇的情形。到了英國之后,他買了一輛自行車,寫信告訴她騎車四處轉悠時他看到的地方,如果那些地方不是禁區的話。

  雖然他寫的信比她的乏味,但每封信的末尾都簽上了“愛你”。當盟軍在諾曼底登陸的那一天終于到來時,他沒有寫信。用她的話說,那是一段令人痛苦難忍的沉默,但她理解其中的原因。當他再次寫信時,說一切都很好,盡管他不可以描寫任何細節。

  在這封信里,他談到了她一直在談的話題,結婚。

  歐洲勝利日終于到來,他踏上了回家的旅程。頭頂上一陣陣夏夜的星星紛紛落下,他說。

  艾琳學會了縫衣服。為了歡迎他歸來,她正在縫一件夏天穿的新裙子,一條檸檬綠的人造絲長裙,寬下擺,蓋肩袖,系一條金色仿皮的細腰帶。她還打算在涼帽頂上系一只同花色和質地的蝴蝶結。

  “我描述所有細節,就是為了讓你能夠注意到我,知道那是我,而不會和碰巧出現在火車站的另一個漂亮女人跑掉!

  他從哈利法克斯給她寄信,告訴她他會乘星期六傍晚的火車。他說完全記得她的模樣,就算那天傍晚火車站碰巧擠滿了別的女人,也不會有把她和她們弄混的危險。

  在他出發之前的最后一個晚上,他們在牧師家的廚房坐到很晚,廚房里掛著那一年隨處可見的喬治六世國王的畫像。畫像下面寫著字。

  我對那個站在一年的開始的人說:

  “給我一盞燈,讓我可以安全地走進未知!

  他回答說:“到黑暗之中去吧,將你的手放在上帝的手中。那對你將比一盞燈更美妙,比熟悉的道路更安全!

  然后他們非常安靜地上了樓,他去客房睡覺。而她來到他的房間,這一定是雙方同意的,但也許他沒太明白要做什么。

  糟糕透了。但是從她的表現來看,她也許甚至不知道那很糟糕。越是糟糕,她越是瘋狂地繼續。他沒有辦法讓她停止嘗試,或者向她解釋。一個女孩可能知道得這么少嗎?他們最后分手時,仿佛一切都很好。第二天早晨,他們當著她父親和弟弟的面道別。很快通信就開始了。

  在南安普頓,他喝醉了酒,又試了一次。但是那個女人說:“好了,寶貝兒,你根本沒戲!

  有件事他不喜歡,就是女人或女孩盛裝打扮。手套,帽子,沙沙作響的裙子,全都使人疲勞,讓人心煩。但是她怎么會知道呢?檸檬綠。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知道那是什么顏色。聽上去像一種酸。

  后來他非常自然地想到,他可以不出現。

  她會不會告訴自己或者告訴別人,說她一定弄錯了日子?他可以讓自己相信,她一定能找到某種謊言。畢竟,她善于隨機應變。

  她已經走到外面的大街上,這時杰克遜真的感到自己想要見她。他絕不會問大樓主人她看上去怎么樣,頭發是黑色還是白色,身材仍然細瘦還是已經發福。即使在重壓之下,她的聲音仍然和從前一樣,真是不可思議。將所有的重要性引向那個聲音本身,引向其悅耳的音調,同時說真的對不起。

  她從很遠的地方來,但她本就是個鍥而不舍的女人。你可以這么說。

  女兒會回來的。她被寵壞了,不能離開家。只要是艾琳的女兒,就一定會被寵壞,將世界和事實安排得適合她自己,仿佛沒有什么能長久地挫敗她。

  如果她看見了他,會認出他嗎?他想會的。無論他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她也會原諒他,是的,立即原諒他。為了保持她對自己的看法,總是這樣。

  第二天,對于艾琳從他的生活里經過的輕松感覺不見了。她知道這個地方,也許還會回來。她也許會搬進來住一段時間,在附近的大街上走來走去,試圖找到仍然有跡可循的線索。謙卑地,但并不是真的謙卑地,向人們打聽,用充滿懇求卻被寵壞了的聲音。有可能他會在門外直接撞見她。驚訝只會持續一小會兒,仿佛她一直在期待著見到他。堅持等待生活的可能性,用她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的方式。

  東西可以鎖好藏起來,只需要下定決心。他六七歲的時候就曾經將繼母的戲謔,她所謂的戲謔或戲弄,鎖好藏起來。天黑后他跑到了大街上,而她把他找了回來,但她明白如果她不停止的話,他會真的離家出走,于是她停止了。說他沒意思,因為她從不認為會有任何人恨她。

  他在那座叫美麗鄧迪的大樓又待了三個晚上。他給大樓主人寫了一份每套公寓房的賬目單,還寫了什么時候應該做檢修,檢修項目包括哪些。他說他被叫走了,但沒說為什么或去哪里。他取光了賬戶上的所有錢,把極少的幾件屬于他的東西打好包。晚上,深夜,他上了火車。

  夜里,他時睡時醒,有一段時間,他看見門諾派小男孩乘著馬車經過。他聽見他們在小聲地歌唱。

  早晨,他在卡普斯卡辛下了車。他能聞到磨坊廠的味道,更加涼爽的空氣給了他希望。那里有工作,在主營伐木業的小鎮一定能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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