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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莉

  那年秋天我們談到了死亡。我們的死亡。那時富蘭克林八十三歲,我七十一歲,我們自然為葬禮(我們決定不辦)和在已經買好的一塊地上的安葬(立即下葬)做了安排。我們決定不火化,這種做法在我們的朋友中間非常流行。沒被安排的只剩下實際的死亡,那交由天意決定。

  一天,在離住處不遠的鄉下開車轉悠時,我們發現了一條以前不知道的路。那里的樹——楓樹、橡樹和其他的樹——非常高大,但都是次生林,說明那一片地曾經被開發過。一度是農場和牧場,曾經蓋過房子和牲口棚。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路沒有鋪柏油,但并非沒有人走?瓷先ニ坪趺刻於加袔纵v車經過。也許有卡車把這條路當作捷徑。

  這很重要,富蘭克林說。我們絕不想躺在那里一兩天,乃至一個星期,都不被發現。我們也不想留下一輛空車,而警察不得不徒步穿過樹林,尋找可能被郊狼侵吞后殘留的骸骨。

  而且,那一天不能太陰沉。沒有雨也沒有初冬的雪。樹葉已經開始變色,但還沒有落下來很多。一切涂上了金黃色,就像那天一樣。但也許不應該有陽光,否則金色的陽光和迷人的天氣會讓我們感到自己像破壞者。

  關于遺言我們有不同的想法。也就是說,關于我們是否應該留下遺言。我認為應該給人們一個解釋。他們應該被告知不存在不治之癥的問題,不存在阻礙我們正常生活的侵襲的病痛。他們應該得到保證,這是一個清醒的,也許幾乎可以稱為輕松的決定。

  在最合適的時間離開。

  不。我收回。那太輕率。是一種侮辱。

  富蘭克林認為任何解釋都是一種侮辱。不是對別人,而是對我們自己。對我們自己。我們屬于自己,屬于對方,任何解釋都讓他覺得是假意哭訴。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傾向于反對。

  正是這個事實——我們意見不一致這個事實——似乎讓他不再考慮這種可能性。

  他說這是個愚蠢的想法。他沒關系,但我太年輕了。等我七十五歲時我們可以再討論。

  我說唯一讓我不安——有一點不安——的是,這意味著我們假定生活中不會再發生任何事。不會再發生重要的事情,不用再應對任何事情。

  他說我們剛剛還爭吵過,我還想要什么呢?

  爭得太有禮有節了,我說。

  我從不覺得自己比富蘭克林年輕,也許除了談論戰爭的時候,我是說第二次世界大戰,而現在我們很少談到這個話題。首先,他比我更常做劇烈運動。他曾經是馬廄管理員,我指的是那種寄養用來騎乘的馬而非賽馬的馬廄。他仍然每星期去馬廄兩到三次,騎自己的馬,和負責人聊天,那個人偶爾會問問他的建議。盡管大多數時候,他說,他盡量不參與意見。

  實際上他是個詩人。他是個真正的詩人也是個真正的馴馬師。他在好幾所大學里教過一學期的課程,但這些大學都不會太遠,這樣他可以和馬廄保持聯系。他承認朗誦過幾次作品,但那種情況非常難得,他說。他不強調詩人的工作。有時候我因為這種態度而感到氣惱,我稱之為他的謙卑人格,但我能明白其中的意義。當你為馬忙碌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你在忙碌,但是當你忙著寫詩的時候,你看上去好像無所事事,而你不得不解釋自己正在做什么時就會感到有點奇怪和尷尬。

  另一個問題也許是,雖然他為人含蓄嚴謹,他最有名的詩卻是這里——也就是他長大的地方的人們習慣稱為原生態的詩。非常原生態,我曾經聽他自己這么說,不是表示歉意,也許只是告誡某人不要去讀。他能感知那些他知道可能會因為某些東西而感到不適的人的情感,雖然總的來說他強烈擁護言論自由。

  關于你能在這里大聲說出什么或讀到什么,也并非沒有任何變化。獲獎會有所幫助,被報紙提及也可以。

  在中學教書的那些年里我并沒有教文學,你也許以為我教的是文學,但其實是數學。后來,待在家里時,我靜不下來,又開始做別的事——為那些不應被遺忘或者從未得到應有關注的加拿大小說家撰寫條理分明、希望是有趣的傳記。如果沒有富蘭克林,如果我們沒有談起有關文學名望的問題,我想我不會開始這份工作。我出生在蘇格蘭,其實并不了解任何加拿大作家。

  我從不認為富蘭克林或任何詩人應該得到我給予小說家的那種同情,我的意思是,給予他們逐漸衰退、甚至已經消失的地位的同情。我不知道究竟為什么。也許我認為詩歌本身就是目的。

  我喜歡這份工作,我認為它值得去做,多年教學生涯之后,我很高興能夠掌控全局,享受安靜。但也許會有某個時候,比如下午四點左右,我想放松一下,并且有人陪伴。

  在一個陰沉憋悶的下午,大約就在四點,一個女人拎了一大包化妝品來到我家門前。如果在其他任何時候,我不會高興見到她,但當時我很高興。她叫格溫。她說她之前沒有來拜訪過我,因為她聽說我不是那種會買化妝品的人。

  “無論聽了些什么,”她說,“不管怎樣,我想還是讓她自己來發表意見吧,她只需要說不!

  我問她要不要喝一杯我剛剛煮好的咖啡,她說當然。

  她說反正她已經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了。她嘆著氣放下沉重的化妝品。

  “你不化妝。如果我不推銷化妝品,我也不化!

  如果她沒有這么說,我還以為她和我一樣是素面朝天呢。沒有粉飾,皮膚灰黃,嘴巴周圍有一圈令人吃驚的皺紋。眼鏡放大了她的眼睛,眼睛是非常淡的藍色。唯一惹眼的是稀疏的黃銅色頭發剪成的劉海,遮住了前額。

  也許被請到家里來讓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的眼神不停地跳躍著環顧四周。

  “今天真冷!彼f。

  然后急切地說:“我看這兒沒有煙灰缸,是不是?”

  我從櫥柜里找出一只。她拿出香煙,如釋重負地往后一靠。

  “你不抽煙?”

  “以前抽!

  “每個人不都是嘛!

  我給她倒了咖啡。

  “黑咖啡,”她說,“哦,這可真是好東西啊。我希望沒有打斷你剛才在做的事。你在寫信?”

  我發現自己在向她講述那些被忽視的作家,甚至提到了目前正在寫的那個作家的名字,斏W斯坦索,她寫了一本書叫《野鵝》,還有一大批被遺忘的作品。

  “你是說所有這些東西都會被印出來?比如印在報紙上?”

  印刷成書,我說。她有些懷疑地吸了一口氣,我意識到自己想告訴她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人們認為這部小說的部分內容是她丈夫寫的,但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卻沒有出現!

  “也許他不想被人取笑,”她說,“你知道,他們會怎么想一個寫書的家伙!

  “我從沒想過這一點!

  “但他不會介意拿錢的,”她說,“你知道男人是什么樣的!

  然后她開始笑起來,搖了搖頭,說:“你一定是個聰明人。等我回去告訴家里人,我看見了一本正在被寫的書!

  為了讓她不再談論這個開始讓我感到尷尬的話題,我問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有很多人,我沒弄清楚,也許是沒有費心去弄清楚。我不太確定這些人被提到的順序,只知道她丈夫最后一個被提到,他已經死了。

  “去年。不過他不是我的合法丈夫。你知道!

  “我丈夫也一樣,”我說,“但他還活著,我的意思是!

  “是吧?現在有很多人都這么做,對不對?過去大家的態度是,哦天啊,真可怕,而現在只是,管他們呢!有些人住在一起,一年又一年,最后,哦,我們要結婚了。然后你就想,為什么?為了禮物嗎,還是僅僅想要穿上白色婚紗,打扮得花枝招展?那真可笑,我簡直要笑死了!

  她說她有個女兒,歷經了那一整套花哨鬧騰的過場,那對她可真有好處,因為現在她進了大牢,罪名是非法交易。愚蠢。是那個和她結婚的男人把她弄進去的。所以現在她得推銷化妝品,還要照顧女兒的兩個孩子,沒有別人可以照顧他們。

  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似乎都情緒很好。但當她談到另一個相當成功的女兒的時候——那個女兒是個注冊護士,現在已經退休,住在溫哥華——她變得猶猶豫豫,煩躁不安。

  那個女兒想讓媽媽拋下所有這些事,去和她一起住。

  “但我不喜歡溫哥華。其他每個人都喜歡溫哥華,我知道。我就不喜歡!

  不。 其實問題是,如果她去和那個女兒一起住,她就得戒煙。問題不在溫哥華,而在戒煙。

  我買了些能夠讓我恢復青春容顏的護膚霜,她答應下次把產品帶來。

  我對富蘭克林說了所有關于她的事。格溫,這是她的名字。

  “那是另一個世界。我很喜歡和她說話!蔽艺f。說完之后我又不太喜歡自己這么說。

  他說也許我需要多出去走走,申請點代課工作。

  她很快就帶著護膚霜來了,我很驚訝。畢竟我已經付了錢。她甚至沒有試圖賣給我更多的產品,看上去她幾乎是松了一口氣,而不是在使用一種推銷策略。我又煮了咖啡,我們和上次一樣自在地,甚至有些急迫地交談。我給了她一本我寫瑪莎·奧斯坦索的時候用來參考的《野鵝》。我說她可以留著這本書,系列傳記出來后我會有另一本。

  她說她會讀這本書。無論如何。她不知道她是否完整地讀過一本書,因為她太忙了,但這一次她保證讀完。

  她說她從沒有遇到過像我這樣的人,如此有教養,如此隨和。我感到有點受寵若驚,但同時又小心謹慎,就像你意識到某個學生迷戀上你時一樣。接著我感到了尷尬,似乎我沒有權利有如此的優越感。

  她出去發動汽車時天已經黑了,她沒法把車啟動。她試了一次又一次,引擎發出樂意工作的聲音,然后停了下來。這時富蘭克林進了院子,卻沒法把車開過來,我急忙去告訴他出了什么問題。她看見他過來時從駕駛座上下來,開始解釋,說這輛車最近一直像個淘氣鬼似的對她耍脾氣。

  他試圖讓車發動,與此同時我們站在他的卡車旁邊,不礙他的事。他也沒法解決問題。他進屋去給村里的修理廠打電話。她不想再進去了,雖然外面很冷。家里有男主人在,似乎讓她變得沉默寡言。我和她一起等著。他來到門口對我們說修理廠關門了。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請她留下來吃晚飯,在家里過夜。她感到非常抱歉,坐下來又點了一根煙之后,她感到輕松了一些。我開始拿東西出來準備做晚飯。富蘭克林去換衣服。我問她想不想給家里人打個電話。

  她說,是的,最好打個電話。

  我在想也許家里能有人來接她回家。我可不希望整晚都和她說話,富蘭克林坐在那里聽。當然,他可以去自己的房間——他不愿意管那個房間叫他的書房——但我會感覺把他趕走是我的錯。而且我們會想看新聞,而她會想在看新聞的時候聊天。甚至我最聰明的女性朋友也會這么做,而他討厭這樣。

  或者她也許會安安靜靜地坐著,感到特別的不知所措。同樣糟糕。

  似乎沒有人接電話。于是她給隔壁鄰居打了電話——孩子們在鄰居家里——她滿含歉意地笑了很多次,然后和孩子們說話,督促他們乖乖表現,然后對留孩子們過夜的人做了很多保證,表示了衷心感謝。原來這些朋友明天得出門去一個地方,因此孩子們也得和他們一起去,終究這不是很方便。

  她掛上電話時富蘭克林正回到廚房。她轉過身來對我說,出門的事可能是他們編的,他們就是那樣的人。不管在他們需要時她幫了他們多少忙。

  這時她和富蘭克林同時吃了一驚。

  “哦老天爺!备駵卣f。

  “不,不是老天爺,”富蘭克林說,“是我!

  他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們怎么會沒認出來呢,他們說。我想,他們意識到張開雙臂互相擁抱是不合適的。他們做了一些奇怪而不連貫的動作,仿佛他們得環顧四周,確定這是真的。并且用嘲弄和驚愕的語調重復對方的名字。而且不是我以為他們會叫出的名字。

  “弗蘭克!

  “多莉!

  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格溫,格溫德琳,的確可以被開玩笑地叫成多莉。

  任何一個年輕人都會寧愿被叫作弗蘭克而不是富蘭克林。

  他們沒有忘記我,至少富蘭克林沒有忘記,除了那一瞬間。

  “你聽我提到過多莉對不對?”

  他的聲音在堅持讓我們回到正常狀態,而多莉或格溫的聲音卻在堅持強調他們找到對方這個巨大的甚至超自然的玩笑。

  “我無法說出上一次聽見有人叫我這個名字是什么時候。這個世界上沒有別人知道我叫這個名字。多莉!

  現在,奇怪的是,我開始和他們一起感到高興。因為奇跡必須在我眼前變成快樂,而這正是眼前所發生的事。整個發現必須迅速轉向。顯然我太急于參與其中,于是拿出了一瓶酒。

  富蘭克林現在已經不喝酒了。他以前就喝得不多,后來完全戒了。因此必須由格溫和我一起以剛剛發掘出來的高昂情緒喋喋不休地說話,解釋,不停地談論事情的偶然性。

  她告訴我她認識富蘭克林的時候是個育嬰保姆。她在多倫多工作,照看兩個英國孩子,父母把他們送到加拿大來躲避戰爭。家里還有其他幫傭,所以大多數晚上她都可以休息,于是她會出去玩個痛快,哪個年輕女孩不這么做呢?她遇見富蘭克林時,他就要被派往海外了,正在最后一次休假之中。你可以想象,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瘋狂的日子。他也許給她寫過一兩封信,但她太忙了,沒時間回信。后來戰爭結束了,她盡快上了船,送兩個英國孩子回家。在船上她遇到一個男人,后來和他結了婚。

  但那段婚姻沒能維持下去,戰后的英國太死氣沉沉,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于是回了家。

  她的這段生活我之前不知道。但我的確知道富蘭克林和她在一起的兩個星期,而且,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很多人都知道。至少,如果他們讀詩的話。他們知道她的愛是多么慷慨,而他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的是,她相信自己不會懷孕,因為她有一個孿生姐妹,她把這個已經死去的姐妹的頭發裝在一個掛墜盒里,戴在脖子上。她有各種各樣諸如此類的念頭,還在富蘭克林赴海外時送給他一顆有魔力的牙齒——他不知道那是誰的牙齒——保佑他平安。他立刻就把那顆牙弄丟了,但他的命卻保住了。

  她還有一個規矩,如果她跨下路牙時邁錯了腳,那一整天都會很糟糕,必須回去重跨一次。她的習慣讓他著迷。

  說實話,我聽說這件事時私下里一點兒也沒有著迷。我當時認為只要一個姑娘足夠漂亮,男人就會被她固執的怪癖迷住。當然那現在已經不流行了。至少我希望是如此。對女性幼稚的智力感到高興。(我剛開始教書的時候他們告訴我過去,就在不久的過去,女人從來不教數學。她們的智力不足以教數學。)

  當然,那個女孩,我曾纏著他告訴我的那個充滿魅力的女孩,也許大體上是他編造出來的。她可以是每個人的想象。但我不這么認為。她是她自己輕狂選擇的結果。她太愛她自己了。

  自然,我對他告訴我的這些事和他將之寫進詩里的事只字不提。大多數時候富蘭克林也對與此相關的事避而不談,除了偶爾說起在喧鬧的戰爭年代多倫多是什么樣子,愚蠢的禁酒法令,或者教會游行的鬧劇。如果我原本認為他也許會在此刻把自己的作品送給她做禮物,那么似乎我錯了。

  他累了,去睡了。格溫或者多莉和我在沙發上為她鋪了床。她坐在沙發邊抽最后一根煙,邊抽邊告訴我別擔心,她不會把房子燒掉的,她從來不在抽完煙之前睡下。

  我們的房間很冷,窗戶比平常開得大。富蘭克林睡著了。是真的睡著了,如果他裝睡我一定能看出來。

  我討厭睡覺時心里知道桌上還有沒洗的碗盤,但我突然感到很累,不愿意讓格溫和我一起洗碗,我知道她一定會幫忙的。我打算一大早起來收拾。

  但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廚房里傳來清脆的叮叮當當聲,飄來早餐和香煙的氣味。還有說話聲,我以為說話的會是格溫,但卻是富蘭克林。我聽見她因為他說的一句什么話在笑。我立刻起身,匆匆穿上衣服,梳好頭發,通常這么早我不會費神梳頭。

  昨天晚上那種安全和愉悅的感覺已經完全離我而去。我下樓時弄出很大的聲響。

  格溫正站在水池邊,滴水板上放著一排閃閃發亮的干凈的玻璃罐。

  “碗盤都是手洗的,因為我怕不會用你的洗碗機,”她說,“后來我找到了上面這些罐子,就想不如把它們一起洗了!

  “這些罐子已經很長時間沒洗了!蔽艺f。

  “是的,我想是這樣!

  富蘭克林說他已經出去又試了一次,還是沒能發動汽車。不過他已經聯系上了修理廠,他們說下午會派人來看。但他想與其枯等他們來,不如他把車拖過去,這樣早晨他們就可以修了。

  “給格溫一點時間把廚房其他地方也清理一下吧!蔽艺f,但他們兩人都沒注意到我的玩笑話。他說不行,格溫最好和他一起去,他們會想和她談談,因為那是她的車。

  我注意到他說格溫這個名字有點困難,他得避開多莉這個名字。

  我說我是在開玩笑。

  他問需不需要他給我做早餐,我說不用了。

  “她的身材保持得多好啊!备駵卣f。不知怎的,甚至這句贊美也成了可以讓他們一起笑的一件事。

  他們倆都沒有表現出了解我的感受的樣子,盡管我感到自己的表現非常奇怪,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冷淡的嘲弄。他們對自己太全神貫注了,我想。那是一種我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表達。富蘭克林出去準備拖車時她也跟了出去,仿佛一刻也不愿意讓他離開視線。

  她走出去時回頭大聲說她對我感激不盡。

  富蘭克林按響喇叭,向我告別,他平常從來不這么做。

  我想跟在他們后面追上去,把他們砸成碎片。我在家里踱來踱去,一個令人極度興奮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地占據了我的心。我已經非常清楚我該做什么了。

  很快我就出門上了車,把家門鑰匙從前門的投信口丟了進去。我帶了一只箱子,雖然我已經差不多忘記自己在箱子里裝了什么。我留了一張簡短的便條,說我要去核實一些關于瑪莎·奧斯坦索的情況,然后開始寫一段長一些的留言,是給富蘭克林的,我不想讓格溫和他一起回來時看見,因為她一定會和他一起回來的。留言說他一定要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唯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欺騙,或者說自我欺騙。除了他承認自己想要什么,沒有別的辦法。讓我看著這一切,這太荒唐太殘忍,因此我走開。

  我接著說,畢竟沒有任何謊言比我們對自己說的謊言更加糟糕,不幸的是,接下來我們不得不不斷說謊,才能把令人惡心的東西壓在肚子里,讓我們活活被吞噬,這一點他很快就會發現。諸如此類的話,一種痛斥,在如此短的便條里變得有些里唆,雜亂無章,越來越缺乏尊嚴,沒有風度,F在我明白,這段話必須重寫,然后才能讓富蘭克林看見,因此我得把便條帶著,隨后再寄給他。

  在車道盡頭我拐上與村子和修理廠相反的方向,很快我似乎就沿著一條主干道朝東開去。我要往哪里去?如果不很快拿定主意,我就會開到多倫多了,在我看來,在那里我不但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反而一定會遇上和我過去的幸福以及富蘭克林有密切聯系的地方和人。

  為了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掉頭朝科堡開去。那是一座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過的小鎮。

  還不到中午。我在鎮中心的一家汽車旅館開了一個房間。我從正在打掃前一晚客人住過的房間的女服務員身邊走過。我的房間昨晚沒有人住,很冷。我打開暖氣,決定出去走走。而當我開門的時候,卻開不動。我渾身發抖,站立不穩。我鎖上門,穿著衣服上了床。我還在發抖,于是把被子一直拉到耳朵邊。

  我醒來時,已經是陽光燦爛的下午,我的衣服被汗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我關了暖氣,在箱子里找了衣服換上,然后出了門。我走得很快。我饑腸轆轆,卻感覺自己不可能放慢腳步,或者停下來吃飯。

  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并非不同尋常,我想。在書本里不是,在生活中也不是。應該有,也一定有,應對這種事的被用濫了的辦法。比如像這樣走路,當然。但你不得不停下來,甚至在這么小的鎮子上你也得停下來,避讓車輛,等紅燈。還有笨拙地四處走動的人,一會兒停,一會兒走。還有一群群的學生,就像我曾經維持秩序的那些學生一樣。為什么有這么多學生,像白癡一樣大喊,尖叫,他們的存在是多余的,完全沒有必要。到處都是撲面而來的侮辱。

  所有的店鋪和招牌都是一種侮辱,所有汽車停下和發動的噪音。到處都在宣告,這就是生活。仿佛我們需要它一樣,更多的生活。

  在店鋪終于漸漸消失的地方出現了一些小木屋?罩弥,窗戶上釘著木板,等著被拆毀。這是以前人們在不太重要的節日里留宿的地方,在汽車旅館出現之前。接著我想起來自己也住過。是的,在它們淪為——也許當時是淡季——人們下午出來偷情的地方時,我也曾經是其中之一。那時我還是實習老師,如果不是那些如今在窗戶上釘了木板的木屋,我甚至不會記得就是在這座鎮子上。那個男人是個老師,年紀比我大。家里有太太,毫無疑問還有孩子。會有人受到傷害。她一定不能知道,那會讓她心碎的。但我一點兒都不在乎。就讓它碎吧。

  如果盡力回憶,我會記得更多,但不值得那么做。不過這讓我將腳步放慢到正常速度,轉身朝汽車旅館走去。梳妝臺上放著我寫好的信。信封已經封口,但沒有貼郵票。我再次出門,找到郵局,買了一張郵票,把信封扔進了它該去的地方。幾乎什么也沒有想,什么也不擔憂。我原本已經把它留在了桌上,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一切都結束了。

  散步時我曾經注意到一家餐館,要下幾級臺階才能進去。我又找到那家餐館,看了看貼在外面的菜單。

  富蘭克林不喜歡在外面吃飯。我喜歡。我又走了一會兒,這次是以正常的速度,等著餐館開門。我在一家店鋪櫥窗里看見一條喜歡的圍巾,我想應該進去買,它應該很適合我。但當我把它拿起來后又不得不放下了。那種絲綢的手感讓我惡心。

  在餐館里,我喝了酒,等上菜等了很長時間。餐館里幾乎沒有顧客,他們剛開始安置晚上表演的樂隊。我走進洗手間,驚訝地發現自己看上去和平常完全一樣。我想知道有沒有可能某個男人,某個老男人,會想與我結識。這個想法很荒誕,不是因為他可能的年齡,而是因為我腦子里除了富蘭克林之外不可能想到任何男人,永遠不可能。

  菜上來后我幾乎什么都吃不下。不是菜的問題。只是那種一個人坐在那里獨自吃飯的奇怪感覺,那種令人目瞪口呆的孤獨,那種不真實感。

  我想到了要帶安眠藥,盡管我幾乎從來不吃。實際上那藥已經放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它們還有沒有效果。事實是有——我睡著了,一次也沒有醒,一覺睡到早晨六點。

  幾輛大卡車已經開始離開汽車旅館的停車位。

  我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我穿上衣服,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旅館。我幾乎無法忍受前臺那個女人友好的閑談。她說過會兒要下雪。小心,她對我說。

  高速公路上的車已經開始多了起來。后來又出了一場交通事故,通行速度更慢了。

  我想富蘭克林也許正在外面找我。他也可能出事。我們也許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我沒有想到格溫,她在我心里只是一個擋在我們之間制造荒唐問題的人。她粗短的腿,她可笑的頭發,她那圈皺紋?梢哉f是一幅漫畫,一個你不能責怪也永遠不應該認真對待的人。

  后來我回家了。我們的房子沒有變。我拐上車道,看見了他的車。感謝上帝他在那兒。

  我確實注意到車沒有停在平時停的地方。

  原因是另一輛車,格溫的車,正停在那里。

  我無法吸收這個畫面。一路上當我想到她的時候,我把她想成一個已經被放在一邊的人,一個第一次打擾之后不可能仍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角色的人。我回家了,他也安全地在家里,我的心里仍然充滿了由此帶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被自信所包圍,我的身體已經準備好跳下車,朝家里跑去。我甚至已經在找家門鑰匙,因為我忘了自己已經把鑰匙丟進門里了。

  不管怎樣,我不需要鑰匙了。富蘭克林正在開門。他沒有驚訝地或者松口氣地叫出來,甚至當我下了車,朝他走過去的時候也沒有。他只是從容不迫地走下臺階,當我走到他身邊時,他的聲音阻止了我。他說:“等一下!

  等一下。當然。她在里面。

  “回到車上去,”他說,“我們不能在外面說話,太冷了!

  我們上了車后,他說:“生活完全令人難以預料!

  他的聲音異乎尋常的溫柔且悲傷。他沒有看我,而是直直地瞪著前面的擋風玻璃,瞪著我們的房子。

  “說對不起是沒有用的!彼麑ξ艺f。

  “你知道,”他接著說,“甚至跟這個人本身沒關系。這就像一種氣息。一道符咒。呃,當然,其實問題就在于這個人,但是這種氣息圍繞著他們,從他們的身上散發出來;蛘哒f是他們身上有——我不知道。你明白嗎?這就像日食或者什么一樣給人帶來的沖擊!

  他搖了搖低垂的頭。充滿悲痛。

  他在渴望談論她,你可以看出來。但是這么一段滔滔不絕的講話通常一定會讓他感到不舒服。就是這一點讓我喪失了希望。

  我感到自己非常冷。我想要問他有沒有告訴對方這個轉變。然后我想,他當然提醒了,她就和我們在一起,在廚房里和那堆她擦得亮閃閃的東西在一起。

  他陶醉的模樣如此令人沮喪。就像其他任何人陶醉的模樣一樣。令人沮喪。

  “別再說了,”我說,“別說了!

  他轉過頭,第一次看著我,聲音里那種奇異的靜默消失了。

  “天哪,我在開玩笑,”他說,“我以為你會懂。好了。好了。哦,看在上帝的分上,閉上嘴巴。聽著!

  因為此刻我正在憤怒又寬慰地大吼大叫。

  “好了,我剛才有點生你的氣。我想讓你難過。我回到家里,你就這么走了,我該怎么想?好了,我是個渾蛋。停下來。停下來!

  我不想停下來。我知道現在沒事了,但是大吼大叫太讓人舒暢了。而且我發現了新的不滿。

  “那她的車為什么在這兒?”

  “他們沒辦法修,這是一堆垃圾!

  “但為什么在這兒?”

  他說那輛車在這兒是因為它的部件中不是垃圾的那部分——這不多了——現在屬于他。屬于我們。

  因為他給她買了一輛車。

  “一輛車?新車?”

  新得足以比她以前那輛車好開。

  “事情是這樣,她想去北灣。她在那兒有親戚或者什么人,她有了合適開過去的車后,就想到那里去!

  “她也有親戚在這兒。在她住的地方。她有三歲的孩子要照顧!

  “顯然北灣的人更中她的意。我不知道三歲孩子的事。也許她會帶他們一起去!

  “是她要你給她買車的嗎?”

  “她不要任何東西!

  “所以現在,”我說,“現在她在我們的生活里了!

  “她在北灣。咱們進去吧。我連一件外套都沒穿!

  往家走的時候我問他有沒有對她說他的詩。也許讀了詩給她聽?

  他說:“哦上帝啊沒有,我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在廚房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玻璃罐上的閃光。我猛地拖出一把椅子,爬上去,開始把罐子放到櫥柜上層。

  “你能幫幫我嗎?”我說,于是他把罐子遞給我。

  我想知道,關于詩的事他說謊了嗎?她是不是聽他讀了?或者他把詩拿給她讓她自己看了?

  如果是這樣,她的反應恐怕并不令人滿意。誰的反應會令人滿意呢?

  假設她說詩寫得很好呢?他會討厭她那么說的。

  或者也許她說出了疑問,他怎么能寫了那些卻沒關系呢?淫穢,她也許會這么說。那樣更好,但不像你以為的那樣好。

  誰能對一個詩人做出關于他的詩的最完美的評論呢?恰如其分,恰到好處?

  他伸出雙臂抱住我,把我從椅子上抱下來。

  “我們經不起吵鬧了!彼f。

  的確經不起了。我忘了我們有多大年紀,忘了一切。以為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忍受,去抱怨。

  現在我能看到那把鑰匙,就是我從投信口丟進來的那把。它躺在毛茸茸的棕色墊子和門檻之間的縫里。

  我也得注意我寫的那封信。

  假設信還沒寄到我就死了怎么辦?你可以想象自己一切正常卻突然死了,就像那樣。我是否應該給富蘭克林留張便條,以防萬一?

  如果有我寄給你的信,請把它撕了。

  問題是,他會照我說的去做。換作我就不會。我會把信撕開,無論做過怎樣的承諾。

  而他會照做。

  他愿意照我的話去做,這讓我有怎樣既憤怒又欽佩的復雜感受啊。這樣的感受貫穿了我們共同度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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