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變為虛文時,人生又加上了一種無聊! 它也如許多禮節一樣;時代的沉渣給近代洋裝革履的人戴上一頂紅纓帽。 在“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之后,當是舟車的方便增進了人世的往來,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到底遠道相訪,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惟其不容易,非是人情之所不能已或事實之所不得已,總不會老遠跑到朋友家里,專只為說一句“今天天氣好”。 事實之所不得已,無話可講;若夫人情之所不能已者;或友好久別,思如饑渴;月白風清,扁舟相訪;相悲問年,歡若平生,如是殺雞為黍,作一日飲可也!俺伺d而來,興盡而返”亦可也;虮舜寺劽,神交已久,一旦心動,欲見其人,如是綠樹村邊,叩門相訪,一見如故,莫逆于心可也。語不投機,拂袖而去可也?傊@種訪問是有些意思的。 到了近代,工商業把城市變成了生活的中心,交通的方便又把人流交匯于幾個大城市里,于是一個城居而交游不必甚廣的人,親戚故舊,萍水相逢,總有上百個。即便你每天拜訪一個,風雨無阻,一年之中,平均每人你訪不過四次,人家已經說你疏闊了。何況拜訪不已,加以送往迎來;送迎之不足,加以餞別洗塵。其他吊死問疾,賀婚祝壽,一年也要有不少次。你看人,人要回拜;你請人,人要還席。請問一生有多少精力,多少時間,消耗在這些無聊的虛文上! 本有一些無聊的人,既已無聊矣,不妨專講究這些,因為除了這些,他們會更無聊,他并不在乎老遠跑到你家里,問你“今天沒有出門罷?”他也并不在乎請一桌各不相識的客人,讓你們烏眼相對,反正他認為他很有禮貌的來拜訪過你,又很有禮貌的請過你吃飯,就坐在家里靜候你去回拜,心里盤算著你幾時可以還席。 對于這般人,我無話可講,不過不懂的是:為什么我們把拜訪人看成了禮節?不等人家請,不問人家方便不方便,也不管有事沒事,隨便闖到人家里攪擾一陣,耽誤人家的正事不算,還要人家應酬上一堆無聊的話,這便是禮節! 我想認此為禮節的只有幾種人:一種是賢人,人家去看他,他認為是訪賢;一種是闊人,他要一大群無聊的人替他去擺闊;還有一種是閑人,要人替他去消閑;再有,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無聊之人,一生專以無聊事為聊。 我懇切地希望請那般無聊的人都到賢人闊人閑人家里去,讓真能享受朋友的人,在讀書做事之暇,一壺清茶,三五知己,相約于小院瓜棚之下,或并不考究而舒服的小客廳里,隨便談天。說隨便一字不虛:先是你身體的隨便放,任何姿態都可以。這里沒有禮節,你想站著,決沒有人強迫你坐。再是你說話的隨便,沒有人強迫你說,也沒有人阻止你說,你可以把心放在唇邊上,讓它自由宣泄其悲哀,憤懣與快樂,它是被禁錮得太悶了,這里是它惟一可以露面的地方,它最痛快的是用不著再說假話,而且它好久沒說真話了!還有聽話的隨便,你不必聽你不愿聽的話,尤其用不到假裝在聽,因為這里都是孩子氣的天真,你用不著裝假,就是裝也立刻被發覺。最后是來去的隨便,來時沒人招待你,去時也沒人挽留你。反正你來不是為拜訪誰,所以誰也不必對你講客氣。 讓我們尊重旁人的家,尊重旁人的時間。我們沒有權利隨便闖進朋友的家里去拜訪,自己且以為有禮!再讓我們尊重別人的自由,尊重旁人的情感,我們沒有權利希望朋友來看我,或是希望朋友來回拜。真正朋友的話,聚散自有友誼上的天然節奏。你想加上一點人工也未嘗不可,打掃干凈你瓜棚下的那一方土地,預備好你能夠供獻給你的朋友的一點樂趣,那怕渺小到一句知心話,發幾張小柬邀他們來,至于來不來是每一個人的興趣與自由。如此還不失其為自然。凡不自然的皆是無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