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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情
你可能固恨而停止
   但絕對固愛而漂泊
即使人不漂泊
 心也將隨著你的愛
  漂泊
   漂泊
漂泊
 漂泊

  我疑惑那是面對生,抑或面對死的掙扎?
  是為了自己的繼續生存,而求生?
  還是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愿每個漂泊者都不孤獨

  1989,我四十歲的那年,生命突然有了極大的轉變--在兒子已經將進大學的時候,又添了個女兒。

  妻臨盆前,許多朋友都警告我:"雖然醫院準許丈夫進入產房,但是為你自己好,也為了對太太保有一分神秘感,你千萬別去!"

  但我還是去了。在聽見妻子哀號時,忍不住搶過一件消毒衣穿上,沖迸產房。

  于是,我經歷了終生難忘的一幕,看見妻子顫抖著、扭曲著,咬著牙,深深地吸氣,再用那口氣把臉孔擠成一團豬肝色。抓著她抖動而冰冷的雙手,在她每次換氣深深地嘆息中,我慌亂失措了,有一種茫然無助的感覺。我疑惑那是面對生,抑或面對死的掙扎?是為了自己的繼續生存,而求生?還是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產鉗左比不對,右比也搖頭,剪一刀不夠,再剪第二刀,血流成盆,淚流如雨,妻的臉色突然轉為蒼白,就在此刻,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啼器--我一生聽過最動人的聲音。

  我把血淋淋的孩子接過,送到旁邊的小臺子上,幫著護士擠眼藥膏,眼皮滑溜溜地,撥不開,護士大喊:"用力撥!傷不著的!你看頭都擠成尖的,過幾天也就會恢復正常!生命如果不堅韌,怎么有資格來到這個世界?

  摟著那紫紅色的小東西,看她不停地嚎哭、掙扎,我突然對生命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

  "上帝創造的最偉大的東西,不是萬物、不是宇宙,而是愛!我十分不合邏輯,甚至執著地認為,上帝在創造一切之間,先創造了母愛,上帝本身就是愛,這世界也就是由愛所凝結?

  確實的,隨著小女兒的成長,隨著自己不斷付出愛,身體里好象有一個荒廢已久的愛的"水龍頭",愈使用、愈通暢,源源不絕地傾瀉而出。

  我的畫風變了!在過去的凄冷荒寒中,加入明亮的調子:洗衣服來的女孩、雨中垂釣的少年、遍地的黃花、滿池的新綠,都成為描繪的題材。

  我的文風也變了,從過去的唯美派、田園派,發展出一種溫馨的筆觸。對社會的關懷提升了,對親情的體察敏銳了,感情則變得更為脆弱。過去對小孩不太注意的我,現在居然會去關懷每個見到的孩子,覺得他們個個可愛,哪個孩子不是在母親和他自己一番生死的掙扎之后,來到這個世界呢?

  他們的額上都寫著愛!

  我甚至對小小的種子,都懷有一分虔敬與尊重,它們不都代表著生命嗎?不也都是花朵們愛的結晶嗎?把它栽下去,它就代表著未來的元限--無限愛的綿延!

  對父母的愛、子女的愛、植物的愛、昆蟲的愛、石頭的愛、山水的愛、故園的愛、全人類的愛,忽然之間,全被喚起。直到我秋天返臺前整理舊稿,才驚訝居然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完成了這許多愛的篇章。

  書名"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可以有多重的解釋。從被愛所創造,到這個世界來漂泊,乃至為心愛的事業,心愛的人,而不斷追尋。

  有多少父母年輕時為了愛子女,希望他們能進入好學校、交到好朋友、吸到好空氣,而不停遷移?年老時又為了舍不得子女,千里迢迢漂泊到地球的另一邊!

  生命是什么?
  生命是愛,愛就注定了漂泊!

  愛是絕對的,沒有尊卑大小和品質之分,即使小動物的愛,也當被尊重;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能擁有偉大而無私的愛的胸懷,如同那位躺在路邊的浪人所呼喊的:

  "你們愛自己的家,你們睡在家里面!

  我愛這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個地方,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我愛你們?

  愿我們的愛,都能如此無私地擴大、延伸下去!

  愿每個漂泊者都不孤獨!

     深情八帖

  于是:
  我們乘著愛的船
  渡過忘川之水
  漂泊到這個世界
  漂泊過愛的一生
  又載滿舍不下的愛
  漂泊到來世……

     渡過忘川

  嬰兒為什么總是喜歡被搖呢?

  美國的玩具店里,有電動的嬰兒搖籃;愛斯基摩人的冰洞里,有毛皮縫制的搖床;連去九族文化村,都在山胞的房子里,看見藤子編成的搖籃。

  是在母親的腹中孕育時,浮游于羊水,像是在水中搖蕩,所以出生之后,'搖'能喚起胎兒的記憶?

  抑或在我們的前生結束之后,必要渡過'生之川流',飲過'忘川之水',才能進入今生,所以那搖,能喚起川流的回憶?

  那么,當我們祝每一位孕婦順產時,也蹲下身,對那腹中的小寶寶,說聲'一帆風順'吧!

  每一次,搖寶寶入睡,我都這么幽幽地想……。

     生之港

  嬰兒人睡前,為什么總愛哭呢?

  她哭著、喊著,甚至又踢又的,難道在那餐夢中會有惡魔出現嗎?

  抑或她怕跌回渾渾渺渺的忘川,又被注生娘娘帶走了呢?

  她必是有著以前的夢魘吧?!所以不愿入睡,在疲困的邊緣掙扎著,直到撐不下去。

  然后,她就笑了!

  再不然,先咧咧嘴,作個哭的表情,又嘴角一揚,笑了出來。

  于是我猜,必是在忘川的邊緣,知道自己已經安抵'生之港',不會再被遣送出境,而破啼為笑吧?

  第一次,看寶寶入睡,我都這么幽幽地想……。

  向你流去呵,向你流去!
  以這一灣清淺藍藍的夜空向你流去!
  今夜我是鷗、我是雁
  我是來自南國的一條
  小小的船!
  載著椰子濤、榴蓮香
  還有一舷
  海水的藍!
  向你流去呵!
  向你流去!
  上到我的小小的船
  載你去一個夢幻的城……

     小小的船

  收拾東西,找到一首學生時代寫的情詩,其中的'你',該是個可愛的少女,而我則是那小小的船。

  多么羅曼蒂克,少男的情詩!

  可是如今望著懷中的娃娃,又多么地迷惑,覺得二十多年前的那首詩,競是為這初生的女兒寫的!

  于是我的雙臂,變為那只小小的船,而女兒則成了小船的乘客。

  每一次哄娃娃入睡,我都唱自己少年時寫的這首情詩,覺得很貼切、很溫馨……。

     孩子多高了?

  親戚打電話來,問我小女兒的身高,想了又想,我說:"我不知道也!離開紐約三個月,小娃娃長得快,心里沒個準了!"

  掛上電話,忽然有一種莫名的落寞。倒不全為了想女兒,而是又回到初抵美國的那一年。

  一個中國餐館的大廚,送來整桌的菜,鞠躬又鞠躬地,勉強坐下來:

  "對不起,早該來看您了。只為住在醫院里,出不來!"他用右手摸了摸左腕的繃帶:"從跳船那時算起……。在餐館晨做了七年的炒鍋!鍋重啊,拿久了,手腕都壞掉了!"轉頭看見我桌上兒子的照片:"離開家時,我的孩子也這么大。前些日,給孩子寄了衣服去,太太寫信來,說太小了!怨我連孩子多高都不知道?旄乙粯痈吡,居然還寄童裝回去……。"他沉默了一下,低頭深呼吸:"這邊餐館老板跟律師勾結,我的居留還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呢!"

  三個月跟七年比起來,算得了什么?

  我突然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一刻,有了更深的落寞……

     媽愛丑娃娃

  自從外號叫"白玉娃娃"的孩子,定時被帶到小公園來,原本在那兒聚集的媽媽,和她們的小奶娃們,就突然不見了。

  不是不見,只是大家都換了時間,避開跟白玉娃娃站在一塊兒。

  "那孩子太漂亮了!真像是白玉雕的。濃濃的眉毛,線條鮮明;下面一只大得出奇,又只見黑,不見白,像灣深水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小嘴旁且掛著兩個深深的酒渦!怎么世上最美的全長到她一人身上去了?!我們娃娃兩只眼睛,都不如她一只大!"

  每個媽媽心里都這么說。有時不小心遇到白玉娃娃,也止不住地夸贊。那是忍不住,自自然然,不得不贊嘆的。只是跟著便有些自慚形穢起來,連回家之后,都要對著自己的娃娃左看、右看、嘆口氣:"為什么比人家的白玉娃娃差那么遠?"

  這種不平,大約持續了兩、三個月。突然媽媽們不再躲避了,她們甚至選定白玉娃娃出現的時間,抱著自己的寶寶去。

  她們且故意靠著白玉娃娃坐著,看看白玉娃娃,又看看自己的孩子,然后手里摟得更緊、親得更重、愛得更深:

  "你雖比不上白玉娃娃,但媽媽疼你呀!媽媽愛你呀!你好偉大,讓媽媽愛!媽媽好偉大,一心愛自己的丑娃娃!"

     愛得心慌

  "自從有了小孩,我在巷子里開車,就放慢了速度,總覺得可能會有幼童,從旁邊冷不防地跑出來,而那個幼童或許正是自己的孩子!"一個朋友歪著頭,像是喃喃地沉思:

  "可是我的孩子才八個月大!剛學爬,怎么可能上街跑呢?我卻覺得滿街的孩子都變成她了,好多好多可愛的小東西,搖搖擺擺地走著!搖得我心好慌,所以,所以……"

  "所以了老半天,他突然臉色一正:"我不打算開車了?

     家要怎么寫?

  在東亞美術概論的課上,介紹中國文字,有個學生突然舉手:

  "'太'字應該是'犬'字,有幾個人會把狗扛在肩上?當然是牽著走,所以點子應該在下面,不在上面!"

  "'犬'字應該是'寶寶'!"一個女學生說:"寶寶坐在肩上!"

  "那么'家'這個字也錯了,房子里有'豕'不算家,那是農舍!"又有學生喊。

  我有些火大,叫那學生到前面來:"你說家應該怎么寫?"我指了指黑板。

  "字!"她寫了好大一個"字":

  "'字'才算是家,房里有孩子,是家!"

     烽燹中的小花

  忠孝東路上大排長龍。雖坐在冷氣車里,仍然讓外面飛揚的塵土、污染的空氣,熏得直要窒息。

  突然看見一個年輕媽媽,抱著她一歲左右的娃娃,快步從車縫中跑過街。她的姿勢很美、腳步很輕,有點像是舞蹈,左斜、右斜,又轉個圓弧,一下子跳上街心的安全島。

  那手中的娃娃高興得咯咯咯地笑了,媽媽也笑,好象母子正在做凌霄飛車的游戲似地。多么天真的娃娃!多么洋溢著母家的小媽媽!我卻突然禁不住地想哭:

  憑什么我們能擁有這樣美麗的母子?她們原本應該屬于青青的草地、悠然的街道和閑靜的巷弄!那孩子天真的咯咯的笑聲,和年輕媽媽舞蹈般的步子,與這周遭的暴戾多么不調和!

  那孩子正吸進足以致病的含鉛廢氣,那媽媽正帶她穿過一群非但不知同情與禮讓,甚至像要吞噬她們的車海!

  我看到一枝幽香的忍冬攀過荊棘,我看到一朵雛菊在烽燙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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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追求年輕的奔躍、
  肉體的激情、
  金錢的力量,
  到僅僅是"活著"。

     真好

  在大學生編?,見過許多同窗的好作品,內容都不記得了,唯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始終未曾忘記--

  "年輕,真好!"

  在報紙副刊的女作家小說專輯里,看到一段動人的情節,倒不是其中對少女初歷人事,云雨纏綿的描寫,而是那少女在激情時說的一句話:

  "有身體,真好!"

  一家人到佛羅里達度假,坐在海洋世界的湖邊,看孩子擠在人群中跳草裙舞,陽光和煦、海鷗翩翩,妻笑著說:

  "有錢,真好!"

  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自從大前年在紐約見過一面,便一直聯系不上,掛電話過去,也總是沒人應,最近突然接到信,行間不再是干云的豪氣,卻滿是人生的哲理,尤其臨結尾的一句話,震人心弦:

  "活著,真好!"

  從追求年輕的奔躍、肉體的激情、金錢的力量,到僅僅是"活著"。

  這,就是生命的歷程吧!

 。

  當我們七老八十,
  有一天晚上老頭子突然來了莫明其妙的興致,
  伸手過去,
  摸著老太婆干癟而下垂的乳房,
  老太婆一笑,露出了沒牙嘴……。

     深長的愛

  車子停在十字路口,一對老夫婦相互扶持地走過,總是愛開黃腔的司機老林,突然歪頭若有所感地笑著說:

  "想想!當我們七老八十,有一天晚上老頭子突然來了莫明其妙的興致,伸手過去,摸著老太婆干癟而下垂的乳房,老大婆一笑,露出了沒牙嘴……。"

  不知道這是不是他開玩笑的話,只覺得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并在心中自自然然地,勾出一對風燭殘年老人的輪廓。

  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老林早退休了,我也離開中視多年,但他的這段話,卻常常在腦海浮起。

  多么蘊藉溫馨的畫面哪!看來屬于色情的描述,卻顯得那么純真而感人。欲已經隨著年華的消逝而淡遠,情像是深臧的醇酒般,變得更耐人尋味。使我想起不知哪位詩人有過這樣的句子:

  早已喝完的酒瓶
  依舊藏在柜子深處
  偶然拿出來
  砰地一聲,打開瓶蓋
  嗯!啊啊……。
  猶然是初戀時的芬芳!
  便又悄悄蓋上
  塞回柜子的深處……。

  何其悠遠、恬淡的愛!看似隨著年輕時豪飲而盡的一瓶酒,按緊了蓋子,放在心靈柜子的深處,且在數十年后的某一個日子,偷偷地取出來……。

  這,才是真正的飲者!

  這,才是深長的愛!

 。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
  每當我被蚊子叮到,總會想到我那慈祥的父親,
  聽到啪地一聲,
  也清清晰晰地看見他手臂上被打死的蚊子,
  和殷紅的血跡……。

     父親的畫面

  人生的旅途上,父親只陪我度過最初的九年,但在我幼小的記憶中,卻留下非常深刻的畫面,清晰到即使在三十二年后的今天,父親的音容仍仿佛在眼前。我甚至覺得父親成為我童年的代名詞,從他逝去,我就失去了天真的童年。

  最早最早,甚至可能是兩三歲的記憶中,父親是我的溜滑梯,每天下班才進門,就伸直雙腿,讓我一遍又一遍地爬上膝頭,再順著他的腿溜到地下。母親常怨父親寵壞了我,沒有一條西裝褲不被磨得起毛。

  父親的懷抱也是可愛的游樂場,尤其是寒冷的冬天,他常把我藏在皮襖寬大的兩襟之間,我記得很清楚,那里面有著銀白的長毛,很軟,也很暖,尤其是他抱著我來回走去的時候,使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我一生中真正有"獨子"的感覺,就是在那個時候。

  父親寵我,甚至有些溺愛。他總專誠到衡陽路為我買純絲的汗衫,說這樣才不致傷到我幼嫩的肌膚。在我四、五歲的時候,突然不再生產這種絲質的內衣。當父親看著我初次穿上棉質的汗衫時,流露出一片心疼的目光,直問我扎不扎?當時我明明覺得非常舒服,卻因為他的眼神,故意裝作有些不對勁的樣子。

  母親一直到今天,還常說我小時候會裝,她只要輕輕找我一下,我就抽搐個不停,且裝作上不來氣的樣子,害得父親跟她大吵。

  確實,小時候父親跟我是一國,這當中甚至連母親都沒有置身之處。我們父子常出去逛街,帶回一包又一包的玩具,且在離家半條街外下三輪車,免得母親說浪費。

  傍晚時,父親更常把我抱上腳踏車前面架著的小藤椅,載我穿過昏黃的暮色和竹林,到螢橋附近的河邊釣魚,我們把電石句掛在開滿姜花的水濱,隔些時在附近用網子一撈,就能捕得不少小暇,再用這些小暇當餌。

  我最愛看那月光下,魚兒掙扎出水的畫面,閃閃如同白銀打成的魚兒,扭轉著、拍打著,激起一片水花,仿佛銀粟般飛射。

  我也愛夜晚的魚鈴。在淡淡姜花的香氣中,隨著沁涼的晚風,輕輕叩響。那是風吹過長長的釣絲。加上粼粼水波震動,所發出的吟唱;似乎很近,又像是從遙遠的水面傳來。尤其當我躲在父親懷里將睡未睡之際,那幽幽的魚鈴,是催眠的歌……

  當然父親也是我枕邊故事的述說者,只是我從來不曾聽過完整的故事。一方面因為我總是很快地人夢,一方面由于他的故事都是從隨手看過的武俠小說里摘出的片段。也正因此,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踏雪無痕"和"浪里白條",比白雪公主的印象更深刻。

  真正的白雪公主,是從父親買的"兒童樂園"里讀到的,那時候還不易買這種香港出版的圖畫書,但父親總會千方百計地弄到。尤其是當我獲得小學一年級演講比賽冠軍時,他高興地從國外買回一大箱立體書,每頁翻開都有許多小人和小動物站起來。雖然這些書隨著我十三歲的一場火災燒了,我卻始終記得其中的畫面。甚至那涂色的方法,也影響了我學生時期的繪畫作品。

  父親不擅畫,便是很會寫字,他常說些"指實掌虛"、"眼觀鼻,鼻觀心"這類的話,還買了成疊的描紅簿子,把著我的小手,一筆一筆地描。直到他逝世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每當我練毛筆字,都覺得有個父親的人影,站在我的身后……。

  父親愛票戲,常拿著胡琴,坐在廊下自拉自唱,他最先教我一段蘇三起解,后來被母親說"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怎么教孩子尖聲尖氣學蘇三?"于是改教了大花臉,那詞我還記得清楚:

  "老雖老,我的須發老,上陣全憑馬和刀……。"

  父親有我已經是四十多歲,但是一直到他五十一歲過世,頭上連一根白發都沒有。他的照片至今仍掛在母親的床頭。八十二歲的老母,常仰著臉,盯著他的照片說:"怎么愈看愈不對勁兒!那么年輕,不像丈夫,倒像兒子了!"然后她便總是轉過身來對我說:"要不是你爸爸早死,只怕你也成不了氣候,不知被寵成了什么樣子!"

  是的,在我記憶中,不曾聽過父親的半句叱責,也從未見過他不悅的表情。尤其記得有一次蚊子叮他,父親明明發現了,卻一直等到蚊于吸足了血,才打。

  母親說:"看到了還不打?哪兒有這樣的人?"

  "等它吸飽了,飛不動了,才打得到。"父親笑著說:"要倒了,它才不會再去叮我兒子!"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每當我被蚊子叮到,總會想到我那慈祥的父親,聽到啪地一聲,也清清晰晰地看見他手臂有被打死的蚊子,和殷紅的血跡……。

 。

  我回家用肥皂不斷地洗身體,
  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
  但洗下來的不是黑色,
  是紅色,
  是血!

     別讓自己更孤獨

  傍晚,我站在臺北辦公大樓的門前,看見一輛公共汽車駛過,有個黑人從后排的車窗向外張望,我突然興起一種感傷,想起多年前在紐約公車上見到的一幕:

  一個黑人媽媽帶著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兒上車;不用票的孩子自己跑到前排坐下,黑人媽媽叮鈴當嘟地丟下硬幣。但是,才往車里走,就被司機喊。

  "喂!不要走,你少給了一毛錢!"

  黑人媽媽走回收費機,低頭數了半天,喃喃地說:"沒有錯!"

  "是嗎?"司機重新瞄了一眼,揮揮手:"喔,沒有少,你可以走了!"

  令人驚心的事出現了,當黑人媽媽漲紅著臉,走向自己的小女兒時,突然狠狠出手,抽了小女孩一記耳光。

  小女孩怔住了,捂住火辣辣的臉頰望著母親,露出惶恐無知的眼神,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滾!滾到最后一排,忘了你是黑人嗎?"媽媽厲聲地喊:"黑人只配坐后面!"

  全車都安靜了,每個人,尤其是白人,都覺得那一記耳光,是火辣辣地打在自己的臉上。

  當天晚上,我把這個故事說給妻聽,她卻告訴我另一段感人的事:

  一個黑人學生在入學申請書的自傳上寫著:"童年記憶中最清楚的,是我第一次去找白人孩子玩耍;我站在他們中間,對著他們笑,他們卻好象沒看見似的,從我身邊跑開。我受委屈地哭了,別的黑小孩,非但不安慰,反而過來嘲笑我:"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顏色。"我回家用肥皂不斷地洗身體,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但洗下來的不是黑色,是紅色,是血!"

  多么怵目驚心的文字!使我幾乎覺得那鮮紅的血,就在眼前流動、也使我想起"湯姆歷險記"那部電影里的一個畫面

  黑人小孩受傷了,白人孩子驚訝地說:"天哪!你的血居然也是紅的?

  這不是新鮮笑話,因為我們時時在鬧這種笑話,我們很自然地把人分成不同等級,昧著良心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故意忽略大家同樣是"人"的本質!

  最近有個朋友在淡水找到一棟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房子,前面對著大片的綠地,后面有山坡,遠遠更能看到觀音山和淡海。但是,就在他要簽約的前一天,突然改變心意,原因是他知道離那棟房子不遠的地方,將要建國民住宅。他忿忿地說:

  你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去跟未來那些平價國宅的孩子們玩耍嗎?買兩千萬元的房子,就要有兩千萬身份的鄰居!"

  這也使我想起多年前跟朋友到阿里山旅行,坐火車到嘉義市,再叫計程車上山。車里有四個座位,使我們不得不與一對陌生夫妻共乘。

  途中他們認出了我,也就聊起來;從他們在鞋子工廠的辛苦工作,談到我在紐約的種種。

  下車后,我的朋友很不高興地說:"為什么跟這些小工說那么多?有傷身分!"

  實在講,他說這句話正有傷他自己的身分!因為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正顯示了他本身的元知,甚至自卑造成的自大。

  我曾見過一位畫家在美國畫廊示范揮毫,當技驚全場,獲得熱烈掌聲之后,有人舉手:

  "請問中國畫與日本畫的關系。"

  "日本畫全學自中國,但是有骨沒肉,絲毫不儲蓄,不值得一看!"

  話沒完,觀眾已紛紛離席。

  他竟不知道--

  "彰顯自己,不必否定他人!
  你可以不贊同,但不能全盤否定!"

  否定別人的人,常不能有很好的人際關系,因為他自己心里有個樊籬,阻擋了別人,也阻礙了自己。

  有位美國小學老師對我說:"當你發現低年級的孩子居然就有種族歧視的時候,找他的父母常沒用,因為孩子懂什么?他的歧視多半是從父母那里學來的!只是,我操心這種孩子未來在社會上會變得孤獨!"

  我回家告訴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發現這個社會不公平,與其抱怨,不如自己努力,去創造一個公平的社會。所以當你發現白人歧視黃種人,一方面要努力,以自己的能力證實黃種人絕不比白種人差,更要學會尊重其他人種!如果你自己也歧視黑種人、棕種人,又憑什么要白種人不歧視你呢?!"

  正因此,我對同去阿里山,和那位買淡水別墅的朋友說:

  "我們多么有幸,生活在這個沒有什么明顯種族區別的國家,又何必要在自己的心里劃分等級?!小小的臺灣島,立在海洋之中,已經夠孤獨了,不要讓自己更孤獨吧!"

 。

  絕對的愛,一生能得幾回?
  能愛時,就以全部的生命去愛!
  能被愛,就享受那完全燃燒的一刻。

     絕對的愛

  念大學的時候,有一位教授曾經神秘又帶著幾分得意地說:"你們要知道,今天看到的漂亮師母,是我的第二任太太。至于第一個嘛!是家里在鄉下為我娶的,不識字的婆娘,沒什么情感;所以一出來念書,就甩了!"

  "那位師母現在怎樣了呢?"我不知趣地問。

  教授一怔,偏過臉去:"在老家帶孩子吧!"

  這一幕,至今仍清晰地常在我眼前浮現。倒不是為了教授十分不悅的反應,而是他所說的那段話。

  我常想,是不是父母之命的婚姻,就都沒有情感?即或生了幾個孩子,生活許多年之后,仍像初入洞房時般地陌生?

  我也常想,那婚妁之言成婚的夫妻,在一方亡故時,生者傷慟欲絕,難道都是面對舊禮教社會所作的表演,骨子里根本不愛的!

  它讓我想起另一位教授講的故事:

  "有一天我到老學生家做客,那男學生一個勁兒地抱怨夫妻感情不佳,說盡了老婆的不是。這時,從里屋跑出一個大男孩。我問:"這是什么人?"

  "我的兒子!"學生答。接著繼續講自己從頭就不高興父母安排的婚事。這時里面又跳出一個小女孩。

  "這是我的女兒!"學生介紹:"長得很像那討厭的女人。"說著居然又爬出一個娃娃,看來不過八、九個月。

  "這是……"

  "這是我剛添的小男孩!"學生再介紹,又回頭未完的抱怨:"我跟那婦人,已經幾年不說話了!您知道嗎?她才初級識字班畢業呀!"

  于是,這又使我沉思:是不是知識差的人,沒有資格談感情?一個文盲的愛情,絕對無法與學者的愛情相比?村婦的愛,更在層次上遠不及仕女的情?

  愛,到底有沒有等級之分?是不是如同架子上的商品,因品質、產地、形式的不同,而有高級、低級的差異?

  如果是,那么甩掉一個無知的村婦,讓她去哭得死去活來,守一輩子的活寡,為公婆服一生的勞役,再默默地凋萎、縮小、消逝,就是對的!

  大家不都歌頌郎才女貌、珠聯壁合、學問財富門第相當的婚姻嗎?當小說中描述一個黝面的村婦自愿成全杰出的丈夫,跟世家千金、貌美如花的小姐,到大城市里結為一對玉人的時候,讀者不都暗自為他們高興嗎?

  看!當樂聲悠揚,那一對新人滑入舞池,翩翩旋轉,如兩朵燦爛的蓮花,而四座高貴的賓客舉杯,為他們祝福,該是多一么完美而令人興奮的結局?

  這更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看過的殘酷大世紀影片中拍攝的真實片段,高級、進化的白種人,在非洲草叢,如同獵捕小動物般地,抓住矮小的黑人,一刀切下他的……"再塞入那小黑人的嘴里……。

  那小黑人是一種半人類,或者根本不是人類嘛!他們沒有文字,甚至沒有完整的語言,只是一種動物!所以獵殺他們,是不必有罪惡感的!

  他也使我想起在"教會"這部影片中,當文明人聽見那"小動物"(野蠻人),居然能唱出優美的歇聲時,所露出的驚訝表情。

  沒有受教育、不文明、不開化的人,是否不能稱之為人,如同他們的愛,可以不被承認呢?

  我有一個朋友,同時交了三位極親密的女友,當人們批評的時候,他說:

  "你們知道愛是什么嗎?愛就是自己,也就是自己的生命!這世上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寶貴的呢?

  那么,就用我的生命來解釋我的愛吧!

  我雖然同時有三個戀人,但對她們每一個,都是百分之百的。當她們其中任何一人,失足滑到懸崖邊上,而去救的人,九成會被拉下去。我卻會毫不猶豫地過去救她。也可以說我愿意為她們每一個人,犧牲自己的生命。

  如此說來,我的哪段愛,不能稱為百分之百的愛?無可懷疑的愛?"

  從他的這段話去思想,凡是能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去愛的,都應該被承認,誰能講那是錯的呢?

  如果說那位初級識字班的妻子、文盲的婦人、未開化的小黑鬼,都能為他們所愛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我們能因為他們的無知、未開化,而否定他們的愛嗎?

  更深地推論下去,看到主人危難,毫不遲疑地撲身救援的義犬,在它們心中,那簡簡單單思維中的"愛",不也是百分之百,該被尊重的愛嗎?

  "功烈有大小,死節無重輕!"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正因此;我不認同孩子說的"微管仲,吾其被發左任矣。豈若匹夫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一個人因愛主、愛國而捐出生命,那愛難道還要被分列等級嗎?

  生命平等!生命都應被尊重!愛情平等!只要是愛,就應該被尊重!

  有位女孩對我說:

  "如果兩個男人都說百分之百愛我,但是一個雖然當時愛得死去活來,過不多久,就可能改變;另一個能維持長久,則后者是真正的愛。"

  又有兩位曾經一起殉情,后來卻分手的男女,各對我數說對方的不是,悔恨自己殉情時弄昏了頭,根本不是真愛。

  我對他們說:

  "有些顏料可以維持較久的時間,有些則有快會褪色。但是當你用它的時候,如果它們都是百分之百,無可置疑的紅色,濃度和鮮麗度完全一樣,你能說由于其中一種未來比較容易變色,當時就不是紅嗎?

  愛情就像色彩,他們是可能有基礎、材料的不同,有知識、種族的差異,有感性、理性的區分,甚至有所謂經得起、經不起考驗的顧慮。

  但是,就愛本身而言,只要那愛的當時,是生死與之,以整個生命投入的,就是'絕對的愛'!"

  尊重那絕對的愛吧!雖有的可能化為輕煙、灰燼,但那燃燒的一刻,就是火!

  絕對的愛,一生能得幾回?能愛時,就以你全部的生命去愛!能被愛,就享受那完全燃燒的一刻。

  這世上,哪個顏色能永不褪色?

  唯有畫的當時,百分之百地鮮麗!

  于是,只要有絕對的愛,又豈在朝朝暮暮?又豈在短短長長?

 。

  今天,你心中的愛是一顆顆晶圓的葡萄;
  那時,你心中的愛是一湛醇酒。
  不必醉人,你早自醉!
  不必傾訴,你已陶然!

     陶然自醉

  如果看到一幅漫畫,畫著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抱著嬰兒喂奶,給人的感覺多半是狼狽。但是如果畫著一個兩鬢已經飛霜的中年父親,抱著孩子喂奶,卻可能給人一種怡然的感受。

  是不是因為年輕的父親,正該開展事業,難有閑暇照顧孩子,所以感覺得匆忙而狼狽?抑或因為中年人事業多半已有所成,老來得子,便予人一種"有子萬事足"的感受呢?

  實際觀察,年輕的父母確實不如中年初為父母感覺得強烈,倒不一定是中年人久盼終于獲得,而是沒有那份優閑,心底也可能少一些"那種說不出的,不吐不快的愛!"

  想想:二十歲,有些年輕人還要父母叮著加衣服呢!他們仍在企盼、接受上一代的愛,如何突然轉哺給下一代?當然,他們會深愛自己的孩子,但那份愛,多半屬于天性,而少有后天的感動。

  對的,后天的感動!當你在人世浮沉,愛過、恨過、奉獻過、負情過、承受過,就如同吃了太多、飲得太過的人,再經一風浪顛簸,心頭有著難抑的翻攪,是不吐不快的。

  尤其當中年以后,感覺身體逐漸衰老,死亡的陰影遠遠出現,自己的親長又一一消逝的時候,因為對死亡的認知,愈肯定了生的價值。

  抱著懷里的小生命,你知道當他生龍活虎,自己已經衰老;自己看不到的未來、登不上的星球,那小生命部可能代表你去看、去經歷。

  你也可能告訴自己,千萬要保養著,不可早逝;免得這個小生命失去依靠;或是喃喃地對孩子說:當有一天父母的行動遲緩,便要倚仗你有力的手了!

  當然,你也可能知道,愈晚得來的孩子,與他在一起的時日便愈短。但是,你不會怨恨他回饋你的時間不多,反而更珍視你們的每一個日子。

  年輕的朋友,請不要怪我講的與你目前感受不符。而請記取我的這一番話,到你的中年、老年去咀嚼!

  今天,你心中的愛是一顆顆晶圓的葡萄;那時,你心中的愛是一湛醇酒。不必醉人,你早自醉;不必傾訴,你已陶然!

 。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少女成了婦人,婦人佝僂了雙肩,而那盞風燈依舊……。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隨著你的風燈和長發,
  走進你的小屋……

     一盞風燈

  黃昏時,你總是掛一盞風燈。

  在你門前的樹上。

  當我每晚馳車歸去,便見它在深藍的夜色中搖蕩……。

  偶爾我會停下車,你便飛也似地跑出來,羞怯地摘下燈,又踮著腳尖,一溜煙地奔回你的小屋。

  多半的時候,我只是匆匆馳車而過,便見小窗內的你,微揚著手,仿佛招呼,又道一聲晚安。

  于是每一次經過你的燈前,我就加深一次矛盾。

  黃葉飄零,凄風冷雨的秋夜,本是我急著回家的時刻,因為我那賢慧的妻子,正在門前引頸盼望。只是輪子輾過潮濕的地面,竟是你千聲的怨嘆。

  細雪紛飛,滿眼銀白的冬夜。本是我急著回家的時刻,因為我那白發的母親,正生起一爐紅紅的炭火。只是雪花飛上車窗,竟然變成你門前萬盞的風燈。

  斜光朗朗,白畫特長的夏季,本是我急于回家的時刻,因為我那初試步的幼女,正坐在草地上嬉戲。只是黃昏的天空,竟然是你那盞風燈的擴大,從四面向我擁來。

  于是我便一次又一次地停駐,看你飛奔而出,摘下風燈,又輕盈地奔去。

  或許那盞風燈是為我而懸吧!

  或許是為每一個孤零零穿過這林間小路的人懸掛。

  或許你只是希望有個人能欣賞你巧手做出的風燈。

  這些事我都不想知道。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盞風燈不再懸掛,那扇小窗不再敞開,那少女不再飛身出來摘燈,那臉上的神采不再羞怯……。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少女成了婦人,婦人佝僂了雙肩,而那盞風燈依舊……。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隨著你的風燈和長發,走進你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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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她的身體,滾過一邊又一邊。
  看著看著,竟覺得那像是人的胸腹之間,有脈搏、有呼吸、有生命。

     許多風跑了過去

  自從為小女兒在院子里裝了風車,風的模樣就更多了!

  那是一個連著木偶的風車,風一吹,上面的白胡子老公公便開始砍柴,風吹得愈急,風車轉得愈快,老公公也就忙得愈起勁。

  于是原本充滿各種"樹聲"的后園,便加入了砍柴的聲音,當狂風吹過林子,颯颯一片如濤聲傳來,其間更多了一種較規則的節拍。

  只是細細聽,又常讓人納悶。有時候群樹亂舞,不聞風車響,過一刻風車猛轉,后面的森林卻已悄然。

  坐在院子里寫稿,那感覺就愈強烈了!桌子與風車不過咫尺,此處有風,彼處無風;或桌上無風,風車狂轉,竟判若兩個世界。

  漸漸領悟風不僅是一陣一陣,且分頭前進,成為一縷一縷。每一縷風,各自為政,也各自奔走,甚至各有各的面貌。

  今早到曼哈頓去,過時代廣場時,仁立良久,因為在一片新設的廣告墻上,我看到了風的真切面貌。

  廣告墻是以千萬片懸浮如魚鱗般的小亮晶片組成,隨著風吹,那晶片便高低起伏,反射出各種光彩。晶片非常敏感,想必輕如鴻毛,即使一絲風動,也留下痕跡。于是我看到了風的手,撫過一遍又一遍,且用她的身體,滾過一邊又一邊?粗粗,竟覺得那像是人的胸腹之間,有脈搏、有呼吸、有生命。

  這一景象把我帶回兒時,解釋了當年的困惑。那時離家不遠就是稻田,當稻穗成實,在夕陽下遠遠看去,能幻化出千萬種金黃。

  因為陽光是斜的,每一波倒下去的稻穗,就跌入陰影之中,再度挺起時,又因為承接陽光,而燦爛閃耀。當時在課本里正讀到"千頃稻流",卻怎么看也不覺得那稻如浪。因為浪是一波一波、一紋一紋的,而眼前的稻浪,卻是回旋變化,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又霎時像有一支無形的筆,畫著一圈又一圈……。

  直到今天,我終于能描摹出風的樣子,那是軟軟的、好象魂魄般似有形又無形的東西,有尾巴、有裙角、有掃帚、有長發,且有著伸縮自如的纖纖十指。

  "不是一陣風吹過"我對小女兒說:

  "聽!許多風跑了過去,有一個正在玩我們家的風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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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若沒有幾分遺憾,
  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曇花

  小時候,院角種了一棵曇花,幾乎從來不曾刻意去照顧,只有母親偶爾放幾個剩下的蛋殼在四周,到了七、八月間,卻能一開就是十余朵。

  起初的幾年,家人倒還打亮了燈,過去欣賞,后來只覺得院子里有些幽香傳來,想是曇花又開了,第二天便見一朵朵調垂的花,冷冷地掛在枝頭。

  曇花不像小小的茉莉,可以插在發上、襟上,帶來一日的馥郁;也不像含笑或玉蘭,愈是艷陽天,愈香得醉人。

  她只是偷偷地從葉間探出,以不過七、八天的時間,長大到原先花芽的千百倍,再找一個不知名的夜晚,也或許是凄風苦雨的時刻,忍不住地綻現。

  就只是一瞬!在那人聲、車聲、鳥聲,都已消斂的夜晚;在那無蜂、無蝶、暗暗陰陰的一角,以她對夜的堅持,偷偷開展薄如紗的花瓣。

  是什么力量,使她長長如喇叭的花柄,能向上彎轉揚起,支撐這一朵如玉之花?是什么力量,使那纖纖剔透的花瓣,能向后深深地開展,露出里面上有的蕊絲與花藥?又是什么原因,使她在不過兩、三小時之后,再幽幽地合攏,緩緩地垂頭?

  這世上許多花,開了便是開了,凋落時也是以一種開放的姿態。譬如那高大的木棉、幽香的緬梔,更有許多凋零便是凋零,一片片卸下自己的妝扮,零落如一季花雨的櫻、梅與桃花。

  這世上也有些花在白日綻開,夜晚收攏,次日還能再度綻放,像是如杯的郁金與亭亭的菡萏。

  香幽的誘人,甜美的招蜂、艷麗的引蝶。哪一朵花不是為播散自己的愛戀,傳遞自己的情愫,或展示自己的美麗而綻放?

  只有曇花,如此執著地,有如Obsession著魔地,選擇孤獨、寧靜的夏夜,綻放出這世間難覓的瑩潔之花。

  或許正因為瑩潔如玉吧!使她無法忍受那白日的喧鬧;也或許因為她的嬌弱,使她竟受不得注目;更或許因為她的過度完美,使她必要如流星般損落!

  否則,如何有傷逝的感懷?淡遠的余情?

  美若沒有幾分遺憾,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在植物書上查到,曇花原產于中美洲的森林,方知她本不是市間的俗物,而當做深林中的隱士,于是我以密密的林木、熱帶的芋頭類和攀爬的常春藤,還有那朦朧之月,作成這張畫。

  畫題"夜之華",也可做"夜之花",只是覺得曇花美得不能以花名之,所以用"華",那是夜的精華,也是夜的光華!

 。

  突然有一閃白光,從姜花叢中騰升而起,
  翩躚如一位白衣仙子。
  水的精靈、花的化身。
  瞬時穿過那團月暈,
  消失在千頃煙波之間……。

     野姜花

  野姜花,只聽那"姜"字,就給人一種冷冷的感覺,又仿佛gingerale甜美中帶著一丁點兒的"辛"香。至于加上個"野"字,就更有味了,那無拘無束,在山溪水濱一片搖曳的長葉白花,更幽幽地在記憶中搖擺了起來。

  我愛姜芬,如同我愛童年,姜花就是我的童年的化身,我的童年也如同姜花。

  小時候,常到家附近的溪邊撈小魚,我總是一手捧著竹制的畚箕,一手撥開叢叢的姜花,行至膝深處,再緩緩將畚箕浸入溪水。

  小河里偶有水蛇出現,色彩斑斕地成群順流而下,每次守望的一叫,溪里的孩子就拉著姜花往回聽。姜花的莖很結實,根又所得深,所以抓著姜花,就像抓著繩子,連漲水也不用怕了。

  撈到小魚之后,我們常坐在岸邊,抽姜花葉鞘的纖維,把魚串起來。魚腥,而姜花的葉子正能去腥,有時回家洗手之后,魚腥沒了,倒還覺得留下一抹淡淡姜花的辛香。

  最愛在夕陽消逝,將夜未夜,晚天泛上一抹深藍的時候看姜花,每一朵花都變得無比亮迎,仿佛能從水邊跳出來似的。

  最愛在月夜看姜花,那光滑勁直的葉片,在月光的照射下成為了銀白色,如同出鞘之劍,高舉著歡呼。

  最愛在風中、雨中欣賞姜花,寬大的葉片,點滴凄清,且搖曳摩掌著,發出絮語,更有那冷冷的幽香,似有似無地在水邊飄游,突然吸到,心頭一震,隨之一醉!

  成年之后,就少接觸姜花,有一回到鄉下去,看見溪邊的姜花,便停車與朋友下去采,結果我滿載而歸,對方卻敗興而遲。

  看他羞得臉紅,我笑說:

  這不能怪你,因為你不熟悉姜花,徒手搏斗,當然折不斷她那強韌的莖。而我先在路邊撿了一塊銳利的小石片,用割的方法,所以能帶回整把的姜花。不過你如何跟我比呢?我是在姜花叢中長大的。?

  至于近年印象中最美的姜花,要算是一次大溪之行所見到的了。由于花店里買的,總被剪得只剩一兩片葉子,而不適合寫生。當我從角板山回臺北,路過大溪的一處河邊,看到成片的姜花時,雖然夜色已濃,仍冒險走向水邊。

  沁心的幽香!不知因為姜花如同晚香玉,屬于夜里特別芬芳的花種,抑或清涼的晚風,最宜于凝聚姜花的冷香。我如童年般涉入溪水,搖曳的花影,使我覺得像是游走于兒時的夢境。一輪銀月,則透過晚風,灑下柔柔的光暈,仿佛一張銀網,撒人溪中,激蕩起萬點輕波。突然有一閃白光,從姜花叢中騰升而起,翩躡如一位白衣的仙子,水的精靈、花的化身,瞬時穿過那團月暈,消失在千頃煙波之間。

  于是我以勾勒法畫了那片水邊的姜花,淡淡地加上幾抹水綠,表現反對射著月光的花葉,又以噴霧遮掩的技巧,制造一片夜色和朦朧的月暈,至于那凌波的仙子--白鷺,則以淡墨表現一襲白羽,逆光看來的瑩潔與透明,且讓她幽幽地翳入遠天……。

 。

  依依戀戀地這邊送情人上了車,
  跟著飛奔另一位情人,
  且到達時不能露出一絲香、
  一滴汗,
  否則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灑脫!

     群花有約

  這幾天被花忙煞!花之忙人,大概一是種花人為花辛勤,一是賞花人目不暇給。至于我,則屬于少有的第三者--為畫花而忙。

  杜甫有詩:"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其中用"無賴"形容春色,又以"造次"比喻花開,真是對極了!大概冬天忍得太久,春天一暖,花便爭發,蔦尾、芍藥、紫藤、薔微,幾乎一夜之間,全開了。使我這個既愛賞花,又喜歡畫花的人,頓時亂了方寸。

  畫花的人,最能惜陰,今日花開、明日花開,你因為忙而不畫,難保后天沒有一陣狂風驟雨,瞬間謝了春紅。古人說"若待皆無事,應難更有花",就是這個道理!

  因此,不論手頭的事有多忙,花一開,便不得不擱下來,拿著寫生本,一花接一花跑,倒像是忙碌的政客,應付許多應酬。

  以政治應酬來比喻畫花,真是煞風景,畫花本是風流事,要得閑散飄逸的趣味,一沾上忙碌二字,就落得俗了。

  趕赴群花之約,功夫就在這兒。盡管在一花與一花之間奔勞,既然來到花前,便要氣定神閑,邁著方步,左看看,右探探,一會兒俯視,一下子蹲在地上仰觀,只有這樣才能找到最美的角度。然后坐定,更是徐徐展紙,先看位置、布局,然后才能落墨。否則左邊花起高了,右邊的花,就出了畫紙之外,如何在小小寫生冊中,容得群芳,而且各見姿態,最是學問。

  所以我常比喻赴群花之約,像同時交許多女朋友,得早早算好各人的時間,排定約會順序,而且地點距恰當,于是一約扣著一約,依依戀戀地這邊送情人上了車,跟著飛奔另外一位情人,且到達時不能露出一絲香、一滴汗,否則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灑脫!

  眼看天氣要變,怕明早盛開的芍藥全低了頭,十點多仍然拿著手電筒,到院子里的剪了幾枝,插在瓶里,打算熬夜畫了,紙才攤開,卻見妻睡眼惺松地下樓:"夢里,突然被一陣花香薰醒,才發現你樓上的曇花開了!"

  "才五月!雪沒過去多久,就開曇花?"我沖上樓,果然滿室馨香,那朵偷偷綻放的曇花,開得比秋天還大。

  "曇花最不等人,只好放下芍藥,先畫曇花了!"

  我教兒子把曇花盆推到屋子中央,架起燈光,比了又比,既恐不夠亮,又怕直射的強光傷了嬌客,再搬來一只紙箱當桌子,把寫生冊和工具全移上樓,那花朵已經由初綻,逐漸開滿。尤其糟糕的是,當我由花的一側起筆,畫到另一側,花瓣已經轉換了斜度。

  繞著垂在中間的曇花,趁著盛放,從不同的角度寫生,手心冒汗、腳底也冒汗,更惦著樓下一瓶芍藥,門前一叢鳶尾、檐前一片紫藤,竟覺得自命風流的唐伯虎,有些登徒子的狼狽起來……。

 。

  這小妖怪,
  只要澆水,
  就會慢慢長大……。

     被尊重的主命

  兒子的同學送他一個耶誕禮。迷你的紅色水桶里,坐著毛絨絨的玩偶,上面戴著一頂白色的小帽子,露出兩只圓圓的大眼睛,水桶邊上扎著一朵粉色的蝴蝶結,還插著朱紅的耶誕果和青綠的葉子,放在書桌一角,真是漂亮的擺飾。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孩子居然往玩偶的四周澆水,過去責怪,才發現那毛絨絨戴著帽子的小東西,居然是活的!

  "這小妖怪,只要澆水,就會慢慢長大!"孩子說:"因為它是一棵小小的仙人掌!"

  可不是嗎?在看來毛絨絨的小刺間,透出淡淡的嫩綠,那兩只塑膠的眼睛和帽子,是用強力膠沾上去的,小水桶里面,則裝滿粗粗的砂礫。

  自從知道那是一棵活的仙人掌之后,每次經過孩子的門口,就自然會看到它,而每一觸目,總有些驚心,仿佛被上面的芒刺扎到一般。

  那桶中的砂礫經過化學材料調配,堅硬得像是水泥,仙人掌則被牢牢地鎖在其中。它不可能長大,因為扎根的環境不允許。它也不可能被移植,因為連皮帶肉都被緊緊地沾住,它確實是個生命,一個不被認作是生命的生命,向沒有未來的未來,茍且地活著。

  小時候,大人曾說熊孩子的故事給我聽,走江湖賣藝的壞人,把騙來的孩子,滿身用粗毛刷刷得流血,再披上剛錄下的血淋淋的熊皮,從此,孩子就變成熊人,觀眾只以為那是個特別聰明的熊,卻沒想到里面,有個應該是天真無邪又美麗的孩子。

  今年又聽到一個故事:養雞場在雞蛋孵化之后,立即將公雞、母雞分成兩組,除了少數留種之外,公雞全被丟進絞肉機,做成肉松,井拌在飼料里喂母雞,所以那些母雞是吃她兄弟的肉長大的。

  "那根本不是生命,而是工業產物,所以不能以一般生命來對待。何況那些小母雞,到頭來還是死,也就無所謂誰吃誰了!"說故事的人解說。

  這許多命運不都是由人們所創造的嗎?既創造了它們被生的命,又創造它們被處死的命,且安排了它們自相殘殺的命。

  問題是,如果我們隨便從那成千上萬待宰的小雛雞中提出一只,放在青青的草地喂養,也必然可以想見,會有一只可愛的、能跟著主人跑的活潑的小公雞出現,且在某一個清晨,振動著小翅膀,發出它的第一聲晨鳴。

  許多國家都有法律規定,不能倒提雞鴨、不能虐待小動物,人們可以為食用,或為控制過度繁衍而殺生,但對"生命"卻要尊重。

  可以剝奪,不能侮辱!

  如此說來,那小小的仙人掌,是否也應該有被尊重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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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許許多多的生機,都是預先藏在里面的,
  如同存款,
  到了該綻放或發芽的時候,
  就從銀行里被提出來用……。

     深藏的春天

  每年三月初,在紐約的九十二號碼頭大廳,都會舉行盛大的花展。參展的團體,莫不費盡心思,布置出風格獨特的花園。于是走入大廳,就如同走進一片自然公園,不但是花團錦族,而且有小橋、流水、亭臺,雕塑穿插其間。讓人直覺得由外面的隆冬,一下子跨入仲春。

  可不是嗎?紐約的三月初,還是冰封雪凍的時節,泥土地硬得像鐵板,樹枝脆得如朽木,所有的生機,都還深藏未露呢!那么這些花匠園丁,又怎能移來滿室的春天?難道是由溫暖的南方運上來?

  答案不全對,原來多數的花,只是花匠們早些把禿枝插入溫水,放在室內養著,或將各種鱗球,提早種入溫室的泥土,就把春天提前一個月。

  起初我不信,直到親自從園中剪了幾枝連翹,放在屋里養著,果然開出滿莖的黃花,才不能不接受這個事實。于是,我更想:從什么時候,這禿枝開始蘊藏花信?難道我在冬天才落葉時,就把枝子剪進來,也能有繁花綻放嗎?

  自從有了這個疑問,每次踏雪歸來,我就仔細觀察路邊的花樹,漸漸發覺,凡是早春開的花,譬如山茱萸、木筆,竟然從孟冬就已經舉起一個個花芽,她們或用鱗皮護著,或蓋著厚厚的絨毛,如同一群等待出場跳舞的小朋友,在后臺興奮地站著。

  有一位植物學家更對我說:你注意看!法國梧桐的葉子,是被藏在枝里的另一個葉芽頂掉的,雖然那片葉子下一午春天才會冒出來。

  "如此說來,不像是小孩子換牙,下面的成齒頂掉乳齒嗎?"我說。

  "對!可是不止頂一次,那許許多多的生機,都是預先藏在里面的,如同存款,到了該綻放或發芽的時候,就從銀行里被提出來用!"

  我想這大地就是銀行吧!藏著無盡的生機,源源不絕地展現出來。而如同植物在冰雪中已經包藏春意般,人們必然在最消沉困頓的時刻,也有那天賜突破的力量,在里面醞釀著。

  只要時機一到!或是時機雖未到,我們卻給他幾分溫暖的助力時,就一下子--寒冬盡去,滿園春色!

 。

  He-an't-heavy,Father……
  he's-m'brother!
  他不重,神父!
  他是我的兄弟!

     他是我的

  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慈善機構募款的信件,有基督教兒童基金、傷殘退伍軍人協會、盲人組織、口足藝術家、保護野生動物、心臟病研究……。他們或贈彩券、或送月歷、或附小書、或夾空白賀卡、或寄成棵的小樹和種子,甚至施出苦肉計--將回郵現款一并寄來,表示你如果不捐錢,就等于吃了慈善機構的錢。

  今天在眾多這類的郵件中,我發現了一個新面孔:

  天主教男童收容中心。

  除了一封信和回郵信封之外,井附贈了許多郵票式的貼箋,上面印著耶誕快樂的賀詞,想必是供人們在寄卡片時封信口之用。

  但這貼箋真正吸引我的,是上面的圖書。書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大男孩,背著一個比他稍小的,仿佛受傷或重病的男孩子,站在雪地中。旁邊印著兩行小字:"He-ain't-heavy,Father......he's-m'brother!譯成中文則是:"他不重,神父!他是我的兄弟!"

  這是一句多么奇怪的話!看那個男孩背著跟他差不了多少的兄弟,怎么可能不感覺重?更何況走過松軟而冰冷的雪地!

  那是多么不合文法與邏輯的話!兄弟和重量有什么關系呢?

  但那又是多么有道理的一句話,令人無可置疑地接受。

  只為了他是"我的兄弟",所以我不覺得重!

  他使我想起有一次看見鄰居小女孩,抱著一只渾身稀泥的小狗,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泥漿,我問她:

  "你不覺得它太臟了嗎?"

  "什么?"小女孩瞪著眼睛尖聲叫了起來:"它是我的狗!"

  又讓我想到在教育電視頻道上,看過的一個有蒙古癡呆癥孩子的家庭紀錄片,那個孩子已經四十多歲,智力卻停留在兩、三歲的階段,白發的雙親,自己已經走不穩,每天早上仍然牽著孩子的手,送他上特殊學校的交通車,還頻頻向學校打聽孩子的表現。

  片子結尾,白發的母親傷心落淚:"只是不知道我們二老死了之后,他要怎么活下去……。"

  而當記者問她后不后悔養下這么一個癡呆兒,誤了自己半生的幸福時,那母親居然毫不猶豫地抬起淚臉:

  "我不覺得苦!他是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們都沒有說出下面那個最重要的字--"愛"!

  卻比千言萬語更能打動我們的心。

 。

  雖然蒙著雙眼,一片漆黑,
  但你的腳步才上病房的樓梯,
  我就看見了你,
  看見你跨著大步走過來………

     另一種光明

  每次裝卸彩色底片,都得等到天黑后,先把窗簾拉上,熄滅全屋的燈,再堵起門縫,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籠罩在全然黑暗之中,不被一點光線干擾。

  什么是真正的黑暗呢?有人說伸手不見五指非常黑,可是在裝底片時,那種黑還是不夠,必須黑到把一張白紙拿在眼晃動,都毫無感覺才算。

  所以每次裝底片,我都把自己擺在這"絕對黑暗"之中。

  我總是窸窸索索打開底片盒,撕破鋁箔袋,再拉開片夾,把底片一張張插進去。

  那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片夾只有窄窄一條縫,中間具有兩道槽溝,單張的大底片,必須準確地插在下面一道槽溝中。

  起初我的眼睛是如同在光明中做事一般,盯著雙手,雖然什么也見不到,卻希望多少有些幫助,問題是,這作法使我愈無法摸得準。

  似乎"盲目"的雙眼,總想看到一些東西。在極力"看"之下,手上的感覺便有限了。

  漸漸地,我發覺仰著臉,完全不去"看",而讓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反倒能工作得順利。也可以說,眼睛既然已經不管用,就完全放棄吧!掌握那留下來的,仍然可用的官能去面對問題。

  于是我的手仿佛有了視覺,敏銳得不但能摸出槽溝,甚至連底片的正反面,也能以觸感出其間的不同。

  這經驗使我想起,在美國電梯中,每次看見盲人點字的樓層標示,試著去觸摸,只覺手指下一堆凸起的點子,每個數字感覺都差不多,真奇怪為什么盲人一摸就能知道?

  現在我了解,因為他們放棄"看"的想法,便加強了觸感;上帝使他們能用手去"看",這個世界就在另一方面變充實了。

  曾在電視上看見一位盲人接受訪問,盲人說:"我常做夢,夢境都是有色彩的。雖然我從生下來就盲,我卻知道什么是彩色,我覺得好美、好耀眼!"

  這更使我深一層思索,并懷疑盲人的黑暗世界,并非真正的黑暗。

  以前常在賣外銷書的商店,看見那種畫在黑絨布上的美女。絨布好黑好黑,畫家就用那種黑絨為底,以亮麗的油彩,表現出光潔的肌膚與閃亮的秀發。

  會不會盲人也是在黑色的畫布上,用想象畫出他們多彩多姿的世界?正常人看東西,如同在白色的背景上加添,盲人"看東西",是否就從黑色的背景中提起?

  這也使我想到妻眼睛開刀時說的話;"雖然蒙著雙眼,一片漆黑,但你的腳步才上病房的樓梯,我就"看見"了你,看見你跨著大步走過來。"

  她是用敏銳的聽覺,在她黑暗的畫布上,畫出了我的形象!

  于是我想,當盲者聽到蟲鳴、鳥囀、竹韻、松濤時,或許也都用"聽",來塑造他們"看"到的東西。

  最近讀潘朝森的畫集,底頁上印著:由于童年時突然患了眼疾,醫生為我擦上藥膏,蒙上雙眼,躺在床上足足兩年。在黑暗的日子里,不忘記起伏明滅的幻想,心靈早已習慣于孤獨與寂寞……。

  據說這段經驗,對他后來作畫有很大的影響。那經驗或許也就是他在黑暗的畫布上,起伏明滅的想象吧!

  問題是,不論我妻,或潘朝森,他們在黑暗中的想象,都是以"曾見過的東西"為經驗,對于真正自始就失明的人,那想象會不會失色呢?

  有一天,我分別問兩位盲者,如果上帝能給你一秒鐘,讓你看到這世界,卻又讓你重回黑暗,你覺得如何?

  其中一位興奮地說:"當然好,因為畢竟我有機會看到真正的世界!"

  另一位則平淡地講:"如果看完之后,我還得回到黑暗,就算了吧!我寧愿滿意地待在現有的世界,也不要接受那瞬間光明帶來的沖擊,以后反而更難平靜了?

  多么讓人悸動的想法,若非得到永恒的光明,他竟寧可留在黑暗之中。

  但,什么是永恒的光明?

  明眼的人可能會瞎,畢生光明的人也將走向死亡,哪個墳墓會是光明的呢?

  某日遇到一位在盲人中心工作的朋友,我說:"你們可以使盲人重見光明嗎?為什么盲人收容所反而稱作Light-home呢?

  "你錯了,誰說盲人世界沒有光?盲人只怕比我們有更多的光!你看過"盲女驚魂記"那部電影嗎?在黑暗中我們沒有了光,盲人還是有光的!"朋友說,"所以Light-Home是要給盲人一個家,在這個家中充滿光明--內心的光明!里面的光,上帝的光,要比外面的光更重要!"

  因此,每次我坐在"絕對黑暗"的房里裝底片,都會想:

  這里真的很黑嗎?

  抑或所有的黑暗,都可能迎向另一種光明?

 。

  你們愛自己的家,你們睡在家里面!
  我愛這個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個地方,
  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我愛你們!

     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飛機起飛了兩個多鐘頭,心里始終不踏實,覺得好象遺忘了什么,看見有乘客拿出一卷長長的東西。才想起為紐約朋友裱好的畫,竟然留在了臺北。

  便再也無法安穩,躺在椅子上,思前想后地怨自己粗心,為什么臨行連臥室也沒多看一眼,好大一卷畫放在床上!想著想著,競有一種叫飛機回頭的沖動,渾身冒出汗來,思緒是更亂了。

  其實一卷畫算什么呢?朋友并非急著要,隔不多久又會回國,再拿也不遲,就算真急,常有人來往臺美之間,托帶一下,或用快遞郵寄也成!但是,就莫名地有一種失落感,或不只因那畫,而是失落了一種感覺。

  從臺北登車,這失落感便濃濃地罩著。行李多,一輛車不夠,還另外租了一部,且找來兩個學生幫著提,免得傷到自己已經困擾多時的坐骨神經?粗话话男欣,有小而死沉的書箱,長而厚重的宣紙,裝了洪瑞麟油畫和自己冊頁的皮箱,一件件地運進去,又提起滿是攝影鏡頭和文件的手提箱,沒想到還是遺忘了東西。

  什么叫做遺忘呢?兩地都是家,如同由這棟房子提些東西到另一棟房子,又從另一戶取些回這一戶。都是自己的東西,不曾短少過半樣,又何所謂失落?遺忘?

  居然行李一年比一年多,想想真傻,像是自己找事忙的小孩子,就那么點東西,卻忙不迭地搬過來搬過去,或許在他們的心中,生活就是不斷地轉移,不斷地改變吧!

  當然跟初回臺的幾年比,我這行李的內容是大不相同了。以前總是以衣服為主,穿來穿去就那幾套,漸漸想通了,何不在兩地各置幾件,一地穿一地的,不必運來運去。從前回臺,少不得帶美國的洗發精、咖啡、罐頭,以饗親友,突然間國內的商店全鋪滿舶來品,這些沉重的東西便也免了。

  取而代多的,是自己的寫生冊、收藏品和回書,像是今年在黃山、蘇州、杭州的寫生,少說也有七、八冊,原想只挑些精品到紐約,卻一件也舍不下。書攤上訂的資治通鑒全套、店里買的米蘭昆德拉、李可染專輯、兩千年大趨勢,甚至自己寫專欄的許多雜志,都舍不得不帶。

  算算這番回紐約,再長也待不過四個月,能看得了幾本資治通鑒?翻得了幾冊寫生稿?放得了多少幻燈片?欣賞得了幾幅收藏?便又要整裝返國,卻無法制止自己不把那沉重的東西,一件件地往箱里塞。

  據說有些人在精神沮喪時,會不斷地吃零嘴、或不停地買東西,用外來的增加,充實空虛的內在,難道我這行前的狂亂,也是源于心靈的失落?

  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嗎:

  "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其實東半球有東半球的云,西半球有西半球的彩,又何須帶來帶去?"

  但畢竟還是無法如此豁達,也便總是拖云帶彩地來來去去。

  所以羨慕那些遷徒的候鳥,振振冀,什么也不帶,頂多只是哀唳幾聲,便揚揚而去。待北國春暖,又振振翼,再哀唳幾聲,飛上歸途。

  歸途?征途?我已經弄不清了!如同每次歸國與返美之間,到底何者是來?何者是往?也早已變得模糊;蛟S在鴻雁的心底也是如此吧!只是南來北往地,竟失去了自己的故鄉!

  真愛王鼎鈞先生的那句話--

  "故鄉是什么?所有故鄉都是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多么凄愴,又多么豁達!只是凄愴之后的豁達,會不會竟是無情?但若那無情,是能在無處用情、無所用情、用情于無,豈非近于"無用之用"的境界?

  至少,我相信候鳥們是沒有這樣境界的,所以它們的故鄉,不是北國,就是南鄉!當它們留在北方的時候,南邊是故鄉;當它們到南邊,北方又成為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我也沒有這番無所用情的境界,正因此而東西漂泊,且帶著許多有形的包袱、無形的心情!

  曾見一個孩子,站在機場的活動履帶上說:"我沒有走,是它在走?

  也曾聽一位定期來住于臺港,兩地都有家的老人說:"我沒有覺得自己在旅行,旅行的是這個世界。"

  這使我想起張大千先生在世時,有一次到他家,看見親友、弟子、訪客、家仆,一群又一群的人,在四周穿梭,老人端坐其間,居然有敬亭山之姿。

  于是那忙亂,就都與他無關了。老人似乎說:"這里許多人,都因我而動,也因我而生活,我如果自己亂了方寸,甚或是對此多用些心情,對彼少幾分關照,只怕反要產生不平,于是什么都這樣來這樣去吧!我自有我在,也自有我不在!

  這不也是動靜之間的另一種感悟嗎?令人想起前赤壁賦中"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蘇軾不也在動亂須臾的人生中,為自己找到一分"安心"的哲理嗎?

  但我還是接近于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也便因此被這世間的俗相所牽引,而難得安寧。

  看到街上奔馳的車子,我會為孩子們擔心?匆娍諝馕廴镜某鞘,我會為人們傷懷。甚至看見一大群孩子從校門里沖出來時,也會為他們茫茫的未來感到憂心。而當我走迸燦爛光華布滿各色鮮花的花展時,竟為那插在瓶里的花朵神傷。因為我在每一朵盛放,如嬌羞少女般的花朵下,看到了她被切斷的莖,正淌著鮮血。

  而在臺北放洗澡水時,我竟然聽見紐約幼女的哭聲。

  這便是不能忘情,卻又牽情太多、涉世太深的痛苦吧!多情的人,若能不涉世,便無所牽掛。只是無所牽掛的人,又如何稱得上多情?

  臨行,一個初識的女孩寫了首詩送我,我說以后再看吧!馬上就要登機了,不論我看了之后有牽掛,或你讓我看了之后有所牽掛,對我這個已經牽掛太多的人來說,都不好!

  只是那不見、不看、不讀,何學不是一種牽掛?

  猛然想起,有一次在地鐵車站,看見一個衣衫襤樓,躺在墻角的浪人,大聲對每個走過眼前的人喊著:

  "你們愛自己的家,你們睡在家里面!

  我愛這個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個地方。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我愛你們!"

  也便憶起前年帶老母回北平,盤桓兩周,疲憊地坐在飛機上,我說:"回家了!好高興!"又改口講:"臺北是家嗎?還是停幾周飛美時,可以說回家?但是再想想,在紐約也待不多久,又要返臺了!如此說來,哪里是家!"

  "哪里有愛,哪里就有牽掛,放不下,就是家!"

  "世界充滿了美,讓我牽掛;充滿了愛,讓我放不下!"我說:"臺北是家,紐約是家,北平是家,巴黎是家,甚至小小的奈良也是家!"

  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

  每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要學著去了解、去體會、
  去認知人性
  以及在"人性"表層下,隱藏的獸性。

     隱藏的體諒

  我曾讀過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笑話:

  "中年主管對新進的女職員很有意思,在一段連續假日之前,總算找到了好機會:

  "我能不能邀你去我的森林小屋渡假?"他故作神秘地說:"我的老婆根本不關心我。千萬別跟人說,明天是我的生日呢!"

  年輕女孩抬起臉,眼睛一轉:

  "何必到你那里去,我的家也很幽靜,沒有人打擾,干脆到我那兒去好了!"

  主管簡直樂歪了,心想"這小妞真來電!"一口答應下來,并在第二天如約趕到女孩住處。

  千嬌百媚的女孩子,滿臉神秘笑容地迎接,先倒了杯酒給主管,嬌滴滴地說:

  "你在客廳等著!我進臥房準備一下,當我叫你的時候,就推門進來。"說著便像條魚似地溜進了臥室,又關上門。

  主管的心簡直要跳出來:太神秘,太刺激了!現代女孩子真是爽快!想必等下推開門,她已經是幾寸薄縷,伸開雙臂……。我何不也爽快一下!

  事不宜遲,主管沒兩分鐘,西裝、領帶、襯衫、汗衫,全部解除了武裝,而那女孩子嬌滴滴、神秘的聲音也及時傳出:

  "你可以推門進來了!"

  主管連靈魂都醉了!推開門--

  "生日快樂!"全辦公室的男女部屬,伴隨著香檳的聲音,對他歡呼……。"

  笑話說完了!是不是令人驚心動魄呢?那驚動的原因,是它赤裸裸地暴露了人性!

  與其他有色笑話不同的,是它絕對可能發生,結果則是無可轉圜地丟盡了人。且不論主管、年輕女主人,或滿屋的同事,都頓時不知如何自處。

  但是換一個角度來想,如果故事中的女孩子沒有安排"驚喜派對",只是自己進去換一套禮眼,點燃起蛋糕上的蠟燭,那"坦蕩蕩"的主管,是不是也會尷尬地僵在那兒呢?

  如果僵住了,下一步又是什么?他會為了打破僵局,一不做、二不休地用強?還是羞慚地返身穿衣離去?

  這種尷尬的場面,誰都可能親身遇到。問題是,我們卻不常聽說這類的事。

  我們常常見到的,是衣著光鮮的紳士、淑女,談吐文雅的貴胄、名媛,我們幾曾聽過他們說彼此的丑態?

  丑態絕對可能有!因為那是人性!只是它總完好地隱藏在人們身后、各人心底。當事者為對方,也為自己保留顏面,不說出來。

  某日我問一位男同事:

  "如果我在餐廳遇見一個吸引我的女孩子,我要用什么方法去跟她認識?"

  男同事說不知道。但是當我拿同一個問題,問一位漂亮的女同事時,她卻說出了不下十余種好方法。

  是男同事不愿說嗎?我相信不盡然,而且就算他說,恐怕也絕對比不上那女同事的例子豐富。因為他說出的,只是他一人想出來的,而女同事卻講出了她所經歷的,那是許多男人向她獻殷勤時,真真正正表達的!

  這也使我想起大學三年級時,一位"名女生"對我說的話:

  "你們男人說上一句話時,我猜到下一個動作了。"

  "為什么?"

  "因為男人的丑態我見多了?

  當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大男生,而那位同年齡的女孩子,由于校外的交際廣,居然已經見過不少丑態,怎不令人驚訝?

  "可是……。"我自問:"我為什么從來都沒見過男人的所謂丑態?"

  直到后來,我才漸漸了解,男人在男人面前絕對保持尊嚴,女人在女人面前也絕對矜持。結果了解男人的不是男人,是女人!了解女人的也不是女人,是男人!

  而愈是條件優越的女人或男人,越容易見到異性的另一面。

  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可能會說:"什么叫做朋友?我不信任朋友,因為我的未婚夫對我說,我要好的女朋友偷偷約他,并且說我的壞話;而我自己更發現,我未婚夫的好朋友,也偷偷追我!"

  問題是,如果她的未婚夫不說,她不會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有不夠意思的舉動。而她自己,更八成不會告訴未婚夫,他好朋友的特殊表現,因為她不愿見到未婚夫與朋友起沖突。

  于是,這許許多多的秘密就穿梭地被隱藏了,除非有一天,發生了那中年主管"驚喜派對"的事。

  但是我們也要知道,人們之間許多不可解的心結、不可知的怨恨,也是在這當中種下的。

  譬如那在眾人面前丟了臉的主管,若無法離開自己的職位,將來如何與同事共處?

  如果他是大老板,是否會藉故把同事一個個排開、辭退?

  "惱羞成怒",這句話一點都沒錯。當一個人,在異性前放浪形骸,而被拒斥,那羞慚之怒是永難消除的!

  讓我再說個故事:

  做父親的,突然堅決反對兒子娶一位交往多年的女友,原因是,那女孩子由于太熟,所以擁有一把男友家中的鑰匙。沒想到某日打開門,發現了正在看A片的準公公的某種丑態。

  女孩子有錯嗎?沒有!如果說有,是她未按鈴。但有幾個"家人"回家,會先按鈴呢?

  男孩子在父親突然反對,自己女友也藉故疏遠的情況下。能探知原因嗎?

  可能也沒辦法,因為女孩為了大家的面子,不愿講。

  于是那心結、尷尬與矛盾,就永難解了!

  我寫出這許多故事,希望說出的是:

  每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要學著去了解、去體會、去認知人性,以及在"人性"表層下,隱藏的獸性。

  我們必須運用自己的智慧與勇氣,和別人偶爾浮現的獸性去戰斗、迂回,且適當地為對方隱藏。

  這戰斗的勇氣、迂回的技巧和隱藏的體諒,正是一種偉大的人性!

 。

  沉淀的愛情上面都是水,淡而無味,
  必須常常振動一下,才能有味道。
  不要讓婚姻成為一種習慣,
  常給那睡著了的婚姻一點刺激,
  即使是輕輕搖一搖!

     沉淀的愛情

  有個學生寫了一首俳句式的短詩,只有兩句:

  "使用前請搖一搖,沉淀的愛情!"

  "妙極了!"我說:"但什么是沉淀的愛情?又怎樣搖一搖呢?"

  "愛得太久,疲了,倦怠了,不論朋友或夫妻,愛情都會沉淀!"學生說:"沉淀的愛情上面都是水,淡而無味,必須常常振動一下,才能有味道。譬如送他一個驚喜的禮物,穿著一件特殊的睡衣,甚至……甚至跟他說有個小男生在追他老婆,叫他小心,別忘了自己老婆還是非常吸引人的?傊,不要讓婚姻成為一種習慣,常給那睡著了的婚姻一點刺激,就算是搖一搖!"

  她的道理固然不錯,但我覺得沉到水底,上面淡而無味的愛,倒也別有一種滋味,好比濃茶有濃茶的美,淡茶有淡茶的妙。

  菜根譚說得好"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這雖不是講婚姻,但那真味只是淡,卻也堪玩味。

  我發現許多婚后不久出問題的夫妻,不見得是因為生活變得太淡,而是婚前味道太濃。譬如婚前熱戀期,總是出外旅游,夜總會嬉戲,一下子結婚靜下來,餐館成了廚房,風景勝地改為公寓陽臺、蝴蝶鴛鴦成了食譜帳單,生活由熱滾滾,一下于成為溫吞吞,自然容易出問題。

  反倒是那些婚前就由熱戀"跌入"現實的男女,能慢慢將飛馳的愛情逐步減速,由求其"快",到求其"長",成家之后比較幸福。

  有位朋友熱戀多年,突然跑來對我說:"我終于決定娶她了!"

  "難道以前這么多年,你都沒想娶她?"

  "問題是她也沒想嫁給我!"

  "那你怎知道她現在愿意嫁了呢?"

  "因為我們前兩天逛夜市的時候,看到一個很漂亮的瓶子,她喜歡極了,我就說要買了送她。照以前她一定會跳起來摟著我的脖子打轉,這一回居然瞄瞄價錢,說太貴了,以后再談。表示她開始往遠處想,這遠處,不就是結婚嗎?所以送玫瑰花的愛情,不一定長久;"種"玫瑰花的愛情,才是真的!"

  還有一個朋友說:

  "我現在跟女朋友進入了新的境界。過去我們上餐館,別人一看就知道是情侶,現在則會認為是夫妻!"

  經我追問,原來因為他現在跟女朋友對面而坐,不再是喁喁私語,而成為"女朋友看菜單,他看報紙"。

  這使我想起梁實秋先生,在"雅舍小品"續集里"沉默"那篇文章里寫的,有位朋友去看他,以嘴邊綻著微笑,當做見面行禮。二人默對,不交一語,梁教授遞過香煙,對方便一枝一枝地抽。又獻上茶,也便一口一口地呷,左右顧盼,意態蕭然,等到茶盡三碗,煙馨半聽,主人井未欠伸,客人興起告辭,梁教授譽之為"六朝人的風度"。

  這也令我想起王維在"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寫他去看老朋友,正巧朋友在讀經,也就不打擾,逕自往山里走了。那種老遠跑去,卻又能以"意到已足",而淡然離開的境界,不是"平淡入妙"嗎?

  還記得古詩中有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詩人在與朋友一起賞花飲酒時醉了,便逕自去睡,叫朋友:"你要是有意思,明天再抱著琴來玩!"也是在淡遠中,顯示一種摯情。

  當然這種淡,不能是無禮,而應該是具有深厚情誼,默然會心,而不拘小節的牽性。如同那坐在餐館看報的朋友,他的女伴如果能不覺得自己被冷落,反覺得那只是率真,則未嘗不是另一種境界。

  名作家琦君女士曾說,她跟另一半常難得有說話的機會,只好在桌上留字條,我乍聽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琦君好文章不斷,漸漸領悟夫妻相處的另一妙處:

  "Cive-Him-or-her-a-break!Leave-aspace-between-each-oter!在彼此之間留一點空間,讓大家保留一點自己,而不必成天膩在一塊。"

  熱戀中的朋友,一定不會同意我的看法。

  因為平淡入妙的境界,沒有十幾二十年的工夫,是達不到的!

 。

  母親,不論她天生是否強壯,她婚前是不是嬌弱。
  似乎只要成為母親,
  就自然變成了"超級媽媽"。她必須"超級",
  否則就不配做"媽媽"!

     超級媽媽

  在老婆梳妝臺上看到一個奇怪的擺飾,原來是兒子送給他媽媽的母親節禮物。

  那是一朵用布做的大花,放在小小的花盆里;ò瓴皇羌t、黃那樣艷麗的色彩,而是藍的。尤其妙的是花的中心。一張白白的面孔,畫著兩撇倒掛的眉毛、一雙失神下垂的眼瞼和充滿血絲的眼睛;還有那已經扭曲走形的笑容;ㄅ枥飫t插著一個小牌子--

  "超級媽媽(super-Mom)!"

  這是多么傳神的一朵母親之花!充分形容了大部分的母親。

  母親,不論她天生是否強壯,她婚前是不是嬌弱,似乎只要成為母親,就自然變成了"超級媽媽"。她必須"超級",否則就不配做"媽媽"!

  她們要是家里最早起的人,做早餐、準備便當、叫孩子(可能包括先生)起床;她們也總是最晚睡的,做最后的清理,處理信件雜務,哄孩子(可能包括先生)就寢……。

  做為"超級媽媽"必須帶孩子去看病,自己卻不能生病,尤其不準在和先生生病的時候生;即使生病,也不能倒下。她要像"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中,那只站在前面的大母雞,伸開雙臂,瞪大眼睛,去阻擋老鷹的攻擊,并接受后面一大串小雞的拉拉扯扯!

  這世上多少母親,就像那個張毅導的電影--"我這樣過了一生"!那一生多半是施,而不是受。最起碼施得多,受得少。

  雖說"施比受更有福",但憑什么施的人要不斷地施?只為了愛,而不要求回饋?甚至施舍到自己透支,成為那朵藍色的花?

  是的!孩子們會感激,如同我的孩子在母親節送上那朵藍花。表示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多么透支地付出。問題是口頭的感激和心頭的感激,若不能化為行動,又具有多少意義?

  我常說:"一個人在岸上大喊'救人哪!有人掉在水里了!'遠不如他真正跳下水去救,或扔下一根繩子,伸出一只臂膀!"

  可是有幾個做女子的伸出了這只臂膀?

  令人驚訝的答案應該是:

  不是他們不伸,而是大人沒教他們伸。那阻止的人總然常是母親!

  許多母親對孩子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只要你好好念書,家里事不用你管,老娘一個人應付得來!"

  于是孩子不覺得母親需要他。他既然不必對家庭付出,也自然減弱了家庭意識。

  母親叫起床、做早點、準備便當、開車送我、帶我看病、幫我削鉛筆、洗衣服……都是當然!

  什么叫做"當然"?"當然"就是例行公事,理當如此做,自然也就無所謂感念不感念。而當有一天母親不再這樣,我就要不高興!

  那些做為"超級媽媽"的,確實可以肉體疲乏、心靈充實。但她們忽略了兩件重要的事:

  一、家庭是個共榮圈,你不讓孩子參與,他們沒有參與感,也就很難愛這個家,不愛這個家,就不愛你這相"超級媽媽"!不論他們嘴上說多愛,行動上的冷漠,就是證明!

  于是你成了"寂寞的超級媽媽!"

  二、你不讓孩子做事,孩子連熱油鍋表面不一定冒熱氣都不知道;連搬一件重家具,應該怎么使力,都不了解……。當他們突然進入社會,會頓時難以適應,結果造成許多逃避的心態,和危險的情況。

  做母親的人,最重要的責任是"教養子女",但是大多的母親只知"養"不知"教",最起碼不知道"教孝"!

  不論什么時代,也不論中國怎么西化,"孝"絕對是應該維護的美德?杀氖,今天中國的母親,常沒有學會西方的使子女獨立自治,卻采用了西方的放任、自由,和東方的溺愛,于是當西方的"超級媽媽"都變成藍瓣白臉的花朵時,東方的媽媽就更可憐了!

  我要請問各位超級媽媽:

  你們為什么總認為孩子長不大?難道不知道父母的成功與健康,也是子女幸福的保障。最起碼如西方俗語"父母長壽,是子女的榮耀"!

  子女是人,你也是人!人要學會彼此尊重、彼此奉獻!你要教子女奉獻,這是人格教育的一部分,否則他們學到的只是自私自利,或后半生也做個"只知奉獻的母親(或父親)"!

  于是下次上市場,帶著孩子去吧!分給他一份購物單,你買你的,他買他的,既省了時間,也增加了母子、母女共同工作的樂趣,而且你會驚訝地發現:當菜端上桌,孩子會吃得更有味,因為過去媽媽的萊而今成為了"我自己挑的菜、買的萊!甚至做的菜!"那菜里就多了一份情、一分愛!

  你付出、先生付出、孩子也付出,一起動手,堆出家的城堡,這個城堡必能更長久、更堅固!

  做一個現代成功的超級媽媽,你應該有著大大的花盆、豐盛的葉子,和亮麗的花瓣!

  你的年輕、健康、美麗與精神煥發,也是子女的榮耀!

 。

  只要最高枝上不足兩尺之處有一絲黃暈,
  便仍然可能見到幾只不愿歸巢的小鳥,
  堅持到底地守在那兒……。

     走在陽光里

  很早以前看過一部意大利電影,其中許多窮苦的人,難熬冬天的寒冷,只要看到云堆破了洞,透射出一道陽光,就趕緊跑到那小片陽光中站著,霎時陽光不見了,別處再露出一線,大家都擠到那里去。

  事隔十多年,早不記得電影的名字,那群窮人追逐的畫面,卻歷歷如新,尤其是旅美之后,每到苦寒的日子,見到和煦的陽光,更伴隨著電影的回憶,而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陽光的溫馨,對于不曾經歷冰天雪地的人,是不容易體會的。雖然在屋里看到外面燦眼的陽光,與春天的一般亮麗。推開門,卻可能迎來沁人肌骨的寒冷,而有人說"冬天的陽光是假的。"但有陽光畢竟不同,站在陽光里,和陽光之外,即使只有一線之隔,也見明顯的差異。

  我是一個拒絕冬天的人,所以盡管到了霜葉已經落盡的暮秋,仍然喜歡在寒冷的院子里留連,這時最能鼓勵我,或伴隨我,而使我不寂寞的,就是陽光了!

  每當夕陽西斜,陽光開始從我的小院退縮,晚風分外寒冷,我也就不得不像電影中那群"追逐陽光的人"一樣,跟隨著陽光移動,即使只有頭能沐在光中,也覺得溫暖許多。

  而當夕陽接近地平線,屋后森林的下方,全進入黑暗,唯有樹梢上,還留下一抹余暈時,便只有高樓的鳥兒們能夠享用了!

  常覺得鳥最勤快,也最懂得抓住光陰。才露曙色,屋里連手表還看不清呢,它們很可能已經在枝頭聒噪了。

  至于傍晚,一棵禿樹,可能停上千百只小鳥,逆光看去還以為生滿了葉子,它們的頭常朝著同一個角度,那八成就是寒風吹來的方向,因為只有這樣,身上的毛才不會被吹亂,也才能保持溫暖。

  當然更能給它們溫暖的,還是遠處的夕陽。相信那正是它們站在樹梢的原因。有時候夕陽幾乎完全隱在地平線下,只要最高枝上不足兩尺之處,有一線黃暈,便仍然可能見到幾只不愿歸巢的小鳥,堅持到底地守在那兒。

  所以我常揣測鳥兒們的想法,它們只是為了求些溫暖?還是想要欣賞夕陽?抑或居然有了惜寸陰的境界?至于它們起得最早,又是否因為巢在枝頭,所以能比下面的人們更早見到晨光?

  唐代的詩人常建有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正是描寫晨光先照上樹林高處的畫面,F代的城市人怕無緣觀察到這種景色,但何嘗不能改為"清晨入都市,初日照高樓",只是高樓往往剝奪了大多數人的陽光!

  氣溫在冰點以下的日子,走在林立的高樓間,真不好受。因為陽光全被樓房阻隔,冷風卻仍然穿梭肆虐。如果恰是下午兩三點鐘,陽光還能斜斜射人街心的時刻,就可以看見有趣的畫面了。

  只見街道有陽光的那側,擠滿了川流的人群,在陰影里的一邊,則只是稀疏的過客。這與那意大利電影中表現的,不有著同樣的趣味嗎?

  陽光的力量,確實在這樣的冬日最能體現,我們甚至可以說那是銳利如刀的,它寸土必爭地與陰冷的冬寒分割地盤。我曾經注意過屋邊的雪地,竟然能剪出一塊房影,也就是凡被影子罩住的地方都是白色,而露在陽光中的,則可能已經透出下面的土地。

  尤其令我難忘的,是有一年冬天的日本旅游,獨自從日光湖邊的旅館,走向中禪寺,起初一段路因為都在向陽的一面,所以沒有積雪。而當我轉入背著陽光的一邊時,竟然路表全是滑不留足的堅冰。古詩說"南山云未盡,陰嶺留殘白",又說"潛知陽和功,一日不虛擲",不正是這個寫照嗎?

  于是中國人所謂"山南為陽、山北為陰;水南為陰,水北為陽"的道理,也就令人豁然貫通了。只為中國在北半球,所以山的南邊總能向著陽光,而如果山夾著水,水的南邊臨山,由于受到山影的遮擋,所以成為了"陰"。古人因為沒有足夠的取暖設備,對于這有陽的觀察和講究,當然比我們深入。

  西方的古人也是一樣的,即使到今天,每當暮冬的時候,廣播和電視里的氣象專家,仍會提出他們的古老迷信:"看看冬眠的上撥鼠(Groundhug),如果它二月二號第一次鉆出地表時,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嚇一跳,又逃回地洞里,今年的冬天就要往后延長六個星期了!"

  其實道理說穿了,還不是因為陽光不夠強,那影子還顯得陰寒嗎?

  豈只土撥鼠如此,即使進化為人類,我們生理上仍然保有冬眠的趨向。許多人患有冬天抑郁癥,不敢面對現實,不敢接受挑戰,甚至連坐越洋飛機的時差,也與日光有關。對于抑郁癥的患者和時差的人,如果用強光照射往往能痊愈,或縮短不適的時間。

  當然,人造的強光永遠無法比得上真正的陽光。野人獻曝豈是愚者的淺見?實在有著大道理!

  今午走過紐約曼哈頓的三十四街,看見許多年輕人斜靠在向陽的墻邊日光浴,手里居然各拿著一片錫紙做的反光板,原來他們是怕斜斜的太陽曬紅了半邊臉,所以用反光板來借取陽光。

  借取陽光?

  可不是嗎!陽光是那么珍貴,使我們不但要追逐。要把握,甚至要借!

  走在路邊滿是積雪的第五街上,抬頭看到圣派垂克大教堂,我對陽光突然有了更大的感動!我看到那夾在層層摩天高樓之間,原本應該陰暗難得陽光的教堂,居然燦爛耀眼,仿佛閃著光輝,因為--

  四周的建筑采用了全面的玻璃帷暮墻,不但沒有遮住可貴的冬陽,反而紛紛反射,帶來了更大的光輝……。

  讓我們都有一片能反射陽光的玻璃帷幕吧!

  讓這個世界的人們,都能不自私地占有陽光,而能與大家共同享受這上天的美好!

  讓我們珍惜陽光,站到最高枝!

  更讓我們借取每一寸陽光,溫暖每一片土地、每一顆心!

  不要以為中國農村有許多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庭
  事實上幾乎沒有!
  主要的原因是農民壽命太短……。

     無怨無悔的愛

  我常在文章里談起蘭嶼的風景,但蘭嶼給我印象最深的卻不是山,而是海邊遇到的一家人。

  那是個傍晚,我在蘭嶼的海灘散步,看到原住民一家人正,蹲在地上整理剛網到的魚,他們把魚小心地分成四堆,也可以說是四種等級。

  "為什么把魚分開來擺呢?"我當時好奇地問。

  男人用生硬的國語,指著最好的一堆魚說:"男人魚!"又指指剩下的兩堆:"女人魚!小孩魚!"最后指著顯然又少又差的魚說:"老人魚!老人吃的!"

  十五年了,那海邊一家老小的畫面,至今仍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甚至可以說,深深烙在我的心上。

  我常想:為什么老人家要吃最差的東西,又為什么當時那老人家,竟抬起頭來,對我一笑?

  今天,我到朋友家做客,再一次遭到這種震撼!

  晚餐之后,我指著桌上的殘羹剩菜,對主人客氣地說:"您準備得太豐盛了,剩下這些,多可惜!"

  豈知主人才六、七歲的小孩竟毫不考慮地搭了腔:"不可惜,奶奶吃的!"

  "我婆婆等下會出來吃!"女主人說?匆娢沂煮@訝,又解釋:"她不喜歡一起吃,叫她吃好的,她還不高興,只有剩下來的,她才吃,而且吃得開心?

  現在我坐在桌前寫這篇東西,想到今晚的畫面,禁不住流下淚來,我要再一次問:

  為什么?

  只因為老人家沒有了生產力,就該吃剩的?該吃壞的嗎?

  只因為老人家"自愿"、"高興",我們就任她自生自滅嗎?

  相信不少人讀過我在"點一盞心燈"里寫的"愛吃魚頭"那篇文章。老人家臨終時,幾個朋友燒了她最愛吃的魚頭去。卻聽到老人瞞了十幾年的秘密:

  "魚頭雖然好吃,我也吃了半輩子,卻從來沒有真正愛吃過,只因為家里環境不好,丈夫孩子都愛吃魚肉,只好裝作愛吃魚頭。我這一輩子,只盼望能吃魚身上的肉。哪曾真愛吃魚頭!"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故事中的老人家有幸在臨終時說出心里的話,問題是這世上有多少為家庭犧牲的父母、尊長,就在晚輩們一句"她自己喜歡"的漠視下,慢慢凋零了!

  "是的!她們是在笑,因為自己犧牲有了成果,而快樂地笑!

  但晚輩們看到那笑,是不是也該笑呢?

  還是應該自慚地哭?

  最近我為公視"中國文明的精神"進行評估,在讀了一百多萬的專家論文后,印象最深的,竟然是論文里提到西方社會學家,于民國二十六年起,在中國多年調查的結果:

  "不要以為中國農村有許多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事實上幾乎沒有!主要的原因是農民壽命太短,平均在五十歲以下,活不到多代同堂的年齡,又因為貧窮而缺乏維持大家庭需要的財富。"

  我們能相信嗎?這個中國人常以為自古就盛行多代同堂的說法,竟然錯了!那是"理想",不是事實!

  父母、尊長平均活不到五十歲,這是多么可悲的事!問題是,父母不能甘旨無缺、安享天年、這又難道不是子女的恥辱嗎?

  過去窮,我們沒話講!

  今天富,我們該多么慶幸?可是在我們慶幸的時候,是否該想想自己有沒有真盡孝,抑或又是創造了一種假象?

  記得有一次,我的兒子抱著一碗魚翅湯當粉絲喝,我很不高興地說:"那是留給奶奶的!"

  年輕人理直氣壯地講:"奶奶說她不愛吃,叫我吃光算了?

  奶奶是真不愛吃嗎?還是因為"愛他",才特意留下來?

  每年冬天,我的窗臺上都排列著一大堆柿子。

  為什么柿子一買就是十幾個?因為我發現只買幾個的時候,母親知道我愛吃,總是先搶著吃香蕉,等我叫她吃柿子時,則推說自己早吃過了水果。

  只有當她發現柿子多到不吃就壞的時候,才會自己主動去拿。

  當我為老母夾菜,她總是拒絕,說不要吃,我就把筷子停在空中,直到夾不穩而掉在桌上,她才不得不把碗伸過來。

  問題是,她哪次不是高興地吃完呢?

  相反地,當菜做咸了,大家不吃,她卻搶著夾,我只好用筷子壓住她的筷子,以強制的方式,不準她吃,因為血壓高的人,最不能吃咸!

  "瞧!有這樣的兒子,不準老娘夾菜!"她對著一家人"高興地"抱怨。

  我認為:當我們小時候,長輩常用強制的方法對待我們,叫我們一定吃什么,又一定不準吃什么!他們這樣做,是因為愛護我們!

  而在他們年老,成為需要照顧的"老小孩兒"時,我們則要反過來模仿他們以前的作法用強力的愛!

  這不是強迫,而是看穿老人家裝出來的客氣,堅持希望他們接受晚輩的孝敬!

  如此,當有一天他們逝去,我們才可以減少許多遣憾!因為我們為天地創造了一種公平回饋,以及--

  無怨、無悔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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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階邊一棵白茶花,下面有叢小小的棕櫚,我常將
  那彎彎的葉子摘下,
  送到小河里逐波。
  黃昏時,晚天托出瘦瘦的擯榔,門前不遠處的芙蓉都醉了,
  成群的麻雀在屋脊上聒噪。蟲聲漸起、蛙鳴漸
  螢火蟲一閃一閃地費人猜,
  它們都是我的鄰居,叫我出去玩呢!

     星星墜落的地方

  我記憶中住過的第一棟房子,在現今臺北的大同中學附近。雖然三歲多就搬離了,仍依稀有些印象。

  記得那房子的前面,有一排七里香的樹墻,里面飛出來的蜜蜂,曾在我頭上叮出一個大包。

  記得那房子的后院,有許多濃郁的芭蕉,每次我騎著小腳踏車到樹下,仰頭都看見一大片逆光透出的翠綠。

  記得那房子不遠處,有一片稻田,不知多大,只記得稻熟時,滿眼的金黃。

  記得一個房間,總有著漂亮的日光,那是我常玩耍的地方。但實在,我也想不起房間的樣子,只有一片模糊的印象--陽光照著我,母親則在身邊唱著一首好美好美的歌: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啊,往上爬,爬到了山頂,照進我們的家。

  我發覺,我多少還能記得些幼兒時的居處,不是因為那房子有多可愛,而是因為蜜蜂的叮、芭蕉的綠、稻浪的黃和母親的歌。

  幼兒的記憶就是這么純,這么簡單,又這么真!

  真正讓我有生于斯、長于斯,足以容納我整個童年記憶的房子,要算是云和街的故居了。我甚至覺得那房子擁有我的大半生,我在那里經歷了生離、死別與興衰。想著想著,竟覺得那房子裝得下一部歷史,最起碼,也像黃梁一夢。

  不知是否對于每個孩子都一樣,那房子里面的記憶,遠不如它周遭的清晰。譬如明亮的客廳,總不如地板底下,我那"藏身的密穴"來得有誘惑力;父親養的五、六缸熱帶魚,也永遠比不上我從小溪里,用眷箕捕來的"大肚魚"。而母親從市場買回的玫瑰,更怎及得上我的小草花!"

  童年的房子,根本就是童年的夢!

  我記得那老舊的日式的房子,玄關前,有著一個寬大的平臺,我曾在上面摔碎母親珍貴的翡翠別針,更在臺風漲水時,站在那兒"望洋興嘆"!

  平臺邊一棵茶花,單瓣、白色,并有著黃黃的花蕊,和一股茶葉的幽香,不知是否為了童年對它的愛,是如此執著,我至今只愛白茶花,尤其醉心單瓣山茶的美。

  茶花樹的下面,有一叢小棕櫚,那種細長葉柄,葉片彎彎仿佛一條條小船的樹。記憶那么深刻,是因為我常把葉子剪下,放到小河里逐波……。

  小河是我故居的一部分,小魚是那里抓的、小雞尾巴花是那里移的、紅蜻蜒是雨后在河邊捕的,連我今天畫中所描繪的翠鳥,都來自童年小河邊的柳蔭。

  還有那散著幽香的野姜花、攀在溪邊籬落的牽!,甚至成群順流而下,五色斑斕的水蛇,和又丑又笨的癩蛤蟆,在記憶中,都是那么有趣。

  做為一個獨子,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最要好的伴侶,竟然多半是昆蟲!

  小小貌不驚人的土蚱錳:尖尖頭,抓著后腳,就會不斷鞠躬的冬斯;長長發,身上像是暗夜星空,黑底白斑的天牛:拗脾氣、會裝死的甲蟲;不自量力、仿佛拳擊手的螳螂;還有那各色的蝴蝶和蛾子,都是我的故園的?。

  當然,黃昏時愛在屋脊上聒噪的麻雀,筑巢在廁所通風口上的斑鳩,以及各種其他的小鳥,更帶給我許多驚喜。最起碼,我常能撿到它們的羽毛,用書本夾著,"一面讀,一面想,神馳成各種飛禽。

  我在童年的夢里,常飛!雖然從未上過屋頂,夢中卻總見房頂在腳下,漸遠、漸小。尤其是夢中有月時,那一片片灰藍色的瓦,竟然變成一尾魚,閃著銀亮的鱗片,又一下子化作星星點點,墜落院中……。

  做夢的第二天,我就會去挖寶,挖那前夜墜落的小星星。我確實挖到了不少呢!想必是日本人遺落的,有帶花的碎瓷片、洋鐵釘、小玻璃瓶、發簪,和斷了柄的梳子,這些都成為我的收藏,且收藏到記憶的深處。

  看候孝賢的"童年往事",那許多光影迷離的畫面、靜止的午后巷弄和叫不停的蟬鳴,簡簡單單,卻又強而有力,想必也源自童年似真非真,卻又特別真的記憶。尤其是以低視角取景的屋內,更表現了孩子在日式房間里的"觀點"!

  我記憶中的"觀點",雖在室內,卻落在屋外。我常憑欄看晚天,看那黃昏"托"出瘦瘦的擯榔,和窗外一棵如松般勁挺的小樹。前門不遠處的芙蓉,晨起時是白色,此刻已轉為嫣紅。窗前的桂花,則變得更為濃郁。

  蟲聲漸起、蛙鳴漸密。螢火蟲一閃一閃地費人猜。它們都是我的鄰居,叫我出去玩呢!

  我常想,能對兒時故居,有如此深而美的記憶,或許正由于它們。因為房子是死的,蟲啊、鳥啊、小河、小樹才是活的;钌挠洃,要有活生生的人物。

  我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天生就該走藝術的路線,否則為什么那樣幼小。就學會了欣賞樹的蒼勁、花的娟細、土的纏綿,乃至斷瓦、碎瓷、衰草、和夕照的殘破?

  抑或我天生有著一種悲憫、甚至欣賞悲劇的性格,所以即使在一場大火,把房舍變為廢墟之后,還能用那斷垣中的黃土,種出香瓜和番茄,自得滋味地品嘗。且在寂寥的深夜,看一輪月,移過燒得焦黑的梁柱,而感覺幾分戰后的悲愴與凄美。

  失火的那晚,我沒有落半滴淚。騰空的火龍,在我記憶中,反而光華如一首英雄的挽歌。我的房子何嘗隨那煙塵消逝?它只是化為記憶中的永恒。

  有一天,我偷偷把童年故居畫了出來,并請八十三歲的老母看。

  "這是什么地方?"我試著考她。

  "一棟日本房子!"老人家說。

  "誰的房子呢?"

  老人家沉吟,一笑;"看不出來!"

  "咱們云和街的老房子!"我叫了起來:"你不認得了嗎?"

  "哦!聽你這么一說,倒是像了!可不是嗎……。"老人家一一指著。卻回過頭:"不是燒了嗎?"

  "每個故居,有一天都會消失的!"我拍拍老人家:"但也永遠不會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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