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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經過忠孝東路,堆了許多垃圾的巷道回來,
聽著兩邊卡拉OK的歌聲,
我都想起巫山市……
我從巫山來
一九九一年,是我生命中的轉折點。
高中畢業,順利進入大學;茱麗葉的獨奏會,也完滿落幕。很多事情七七八八地,都在結束,使我一下子感覺很老。
在同一時間,這世界的另一邊,卻正升起它的幃幕--
我去了中國。
無彩的中國
中國,是我從奶奶嘴里聽到的地方。奶奶總說那里的蘋果有多大、多香,北京的糖葫蘆有多么好吃,天津狗不理的包子有多么薄皮大餡……
但是,當我踏上中國的土地,走出首都機場,卻是一片昏昏暗和滿地的濃痰。
我和老爸往北走,訪問了懸在半空的懸空寺、鑿進半山的云岡石窟,我們進入包頭,去看王昭君墓。(那只是個小土丘,沒有雄偉的建筑,更沒有王昭君。)
然后,我們驅車穿過中國最貧窮的地區,看一路的黃土荒原、北邊光禿的陰山和沒有色采彩的人家,到達包頭。
中國開始在我心里打上問號,這會是我祖先住的,那孕育華夏文明的地方?那些滿臉因為日曬風吹而爬滿皺紋的面孔,竟是我的同胞?
當我在風沙中掩著臉前進的時候,美國的同學,正在青天草地上曬太陽、烤肉。我開始有些后悔來中國,也開始有點不解、甚至不平,為什么在同一個緯度、在同一個地球上,人,竟有如此的差異?
差異的恐怕不是人,是環境!
大唐之風
從包頭,我們直飛西安。
仿佛驚愕交響曲,我從厭倦中醒來。一排又一排的兵馬俑、秦宮前的十二金人,秦始皇的"(A3)(A4)車",從我眼前奔過。
仿唐樂舞,更是美極了!莊嚴、華麗,與泱泱大風,突然又讓我拾回自信,以此為榮。
大唐,在長安,萬邦來朝。中國伸開雙臂,歡迎世界各國的文化,進入中國、融入中國,才能有這樣的泱泱大風?粗、看著,我竟覺得看到了一個古代的美利堅合眾國。
中國曾經遠在美國之上!
廣土、眾民、胸懷大志、腳跨歐亞!
除卻巫山不是云
然后,我到了向往已久的楊子江。
我們的船逆流而上。逆流、船速慢,反而更能欣賞兩岸的風光。
山壁常是從面前直立的,一直伸到云里面,里面有許多故事,隨導游胡吹亂扯。
四天下來,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長江三峽,也不是支流大寧河、小三峽,而是大寧河和長江交會的一個小山城--巫山市。
船停在江面上。我和老爸經過船橋,上了岸。撲面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原來右邊就是一片垃圾山。
從山城最下面的街道,一車車的垃圾往外倒,順著山邊向下滾,進入江面,又隨著一拍一拍的江浪,逐流遠去,
據說當夏天漲水的時候,這垃圾山可以全淹人水里:然后,山邊就一下子變得很干凈。
我們沖過垃圾山,沿著江邊向大寧河走,眼前突然展現一片草地,許多孩子拿著風箏往前跑,也有些少年朝江面打水漂。扎著紅紗蝴蝶結的小丫頭,偎在父母懷里,一同往大寧河上看。
一股清風由小三峽吹來,很涼、很干凈!
這巫山市的人多么令人不解,他們向著長江傾倒垃圾,又保持大寧河這一側,成為干凈土。
從這些看江景的村民眼中,見不到一點城市的貪婪,他們是桃花源里的子民,只是:
他們仍然自私,他們制造污染給別人!
中國的不平衡
一個多月,我經過了大半個中國,從北到南,由東往西。景物改了又改,只是人情變化不大。他們一邊是寧靜,好象宋朝的山水畫;一面是熱鬧,好象紐約最臟亂的時代廣場。
中國在矛盾當中追求現代,在傳統的道德和現世利益之間找平衡點。
愈找,愈不平衡,反而是那山村水濱、窮鄉僻壤,最見得到快樂--像是巫山市。
只是,巫山市的村民,又能再快活多久?就算他們自以為快樂,在不自覺中,對長江造成的污染,也會使別人不快樂。
撞在一起的招牌。
然后,我們到了--
"大街很西方,小巷很中國。建筑很西方,人們很中國"的香港小
老爸指著:"看!那巷子兩旁商店的招牌,不斷向前伸,都快碰到一塊兒了。"
洋人都愛香港,因為那里有西方的享受,和東方的"異國風情"。
快樂與不快樂的種子
最后,終于回到臺灣,我離開了十一年的地方。
畢竟是在臺灣生的,雖然很熱,但我很能適應。交通真亂,但是從大陸和香港回來,這亂是可以理解的。
商店很現代、人們很時髦、節拍很快速,這里是新的中國,每個人都在求新、新變,又一方面在找快樂。
快樂在很新潮的迪斯可夜總會。
快樂在很涼爽的咖啡廳。
快樂在很好吃的食物、很刺激的電玩。
快樂在很中國的庭園和廟字。
只是一一污染、噪音,正在埋藏不快樂的種子。
愛戀與憂心
每次經過忠孝東路,堆了許多垃圾的巷道回家,聽著兩邊卡拉OK的歌,我都會想起巫山市,想起那直下江面的垃圾山。
回到美國,很多朋友問我回中國的印象。
我都提到巫山市,說我很愛,也很憂心……
。
通常在這種好天,應該擠滿了學生,
在那里丟飛盤、玩摔角、抱著馬子啃……
昨天在哪里?
昨天,我的朋友阿黛拉(Adela)畢業了。她是我在史岱文森認識的最后一個人。
兩年前的畢業典禮上,代表致詞的同學說:"看看你左邊,也看看你右邊。好好跟他們握握手,因為我們可能從此見不到面了。"
臺下有人笑。多么凄涼的話!可是如今連當天誰坐在左右,我都忘了!我也很少回母校,去年史岱文森搬到新大樓,更跟它好象沒了關系。
參加完阿黛拉的畢業典禮,我們決定去十五街,看舊的史岱文森最后一眼。
我們出了地鐵,沿著第一馬路走。以前這整個地區都被我們學生占有,今天在街上只看到上班族。街頭的餐館變成了銀行,學校旁邊的比薩店也關閉了。
有兩個人坐在大門口乘涼。我認得他們--是以前的管理員,在高中大家既討厭又喜歡的人。辦課外活動時總要聽他們在后面嚷:"YO!開完會給我把桌椅搬好,不要留垃圾在地上,否則我把你們宰了!"
對他們來說,女生的名字都是"寶貝蛋",男生的名字都是"YO"。其中一人尤其有意思,講話時咿啞咿啞地,沒人聽得懂,卻也都聽懂了。
"YO!"我說。
"嘿!"他們兩個笑著站了起來:"你們不是以前的嗎?"
"我們回來看看!"阿黛拉說:"可以嗎?"
"當然!當然!寶貝!但你得親我一下,并旦保證不打壞東西!"
※ ※ ※
聽同學說,這棟樓里搬進了另一個高中,專收"低薪家庭"的孩子,已經放暑假了,空空的走廊里都是清潔劑的味道。很多門上,還可以看到Stuy(史岱)幾個字。曾經塞滿獎杯的櫥窗,現在是空的。餐廳外面有個"本月健將"的布告欄,竟還是史岱文森學生的名字在上面。唯一不同的,是底下的兩張大海報:"留在學校,不要途課"和"高中是好地方!"
兩個管理員跟在我們后面,問我們上哪個大學?新學校怎樣?一邊問,一邊喘氣。
"大家都搬到新校,你們怎么沒跟去?"阿黛拉問。
"唉!誰知道?政府找了批新人,大概嫌我們老了。"他們揮揮手:"不過也好。管這破樓那么多年了,還舍不得走呢!"
"知道今年畢業冊上專門有一頁紀念你們嗎?"阿黛拉說。
"真的!"他們瞪大了眼睛:"沒有人拿來給我們看。"
※ ※ ※
有兩個管理員的握手和咿咿啞啞的祝福中,我離開了充滿回憶的學校。
"我以前恨死那個鬼地方!"阿黛拉說:"但現在又有點惋惜。"
"去吃個DiBella明治吧!"我說。
史岱文森無人不知DiBell的三明治。長長一條法國面包,夾上火腿、瑞士起司、生菜、番茄、涂上厚厚的美奶滋,吃的時候保證滴得滿身。
像DiBell這樣的店不多了。它使我想起老電影里的意大利雜貨鍺。窗子里掛著一串串的香腸,架上擺滿各種各樣的橄欖油和意大利肉醬但DiBell的老板并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一對年老的韓國夫婦。大家都他他們Mr.and-Mrs.DiBell。
每次進去,老板都會問:"你是個好學生嗎?"如果答"是!"他便笑著說:"好學生給好價錢!"一個三明治,只要三塊美金,好幾年都沒變。
店里空空的。他們一對老夫婦坐在一個箱子上削水果。我和阿黛拉走進去,他們吃了一驚。
"噢!你和你,你們好。∣h,you-and-you!How-areyou?)老板笑得瞇著眼睛:"你們不是老學生嗎?好學生給好價錢!"
"她真漂亮!"老板娘指著阿黛拉說:"你的女朋友?"
"曾經是。"我說。
"Oh,Should-be!"她笑。
我看了看四周,還像以前一樣,充滿了各種食物的香味。到處貼著史岱文森學生送給他們的照片。
"生意還好嗎?"我問。
"還好,還好!"老板嘆口氣:"但你們學校搬走了。不像以前了!"
※ ※ ※
我和阿黛拉拿著三明治,走到學校旁邊的小公園。通常在這種好天,應該擠滿了學生,在那里丟飛盤、玩摔角、抱著馬子啃……馬克是在這里被搶的,許多同學躲在這兒吸毒,還有個同學被人砍過一刀……
只是,現在不過幾個老人,默默地坐在長凳上。
"太安靜了!"阿黛拉說:"好不習慣!"
"大家都長大了!走了!不再屬于叛逆的年代。"
我們坐下來,像以前一樣,開始吃我們的午餐。好久都沒人講話,只聽到美奶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乖貓改變不了這個世界,
乖貓創造不了偉大的未來!
做好貓,不做乖貓!
哇噻!終于寫完了!
看著那沉甸甸的稿子,好象看到我沉甸甸的過去。誰說少年的生活輕松?其實它滿天烏云,跟成年人的差不多。少年有少年的煩惱,后來回想,好象不值什么。在當時,卻是錐心瀝血的。
我不打算把這本書再去細細看一遍,怕因此而有許多文章會被我抽掉。那么多的糗事、傻事、臟事、鮮事,光想到就讓人臉紅,我卻把它寫了出來。
※ ※ ※
小時候,常跟父母辯論,認為他們的思想太落伍。有人夸我像老爸,我心里反而很氣。
記得當年老爸出版《超越自己》我直吐舌頭,誰會關心我早上起不來?誰又想知道我在班上愛說話?只是沒料到,那本書居然產生空前熱烈的回響。我接到不少國內讀者的信:"謝謝你父親寫了這幾本書,謝謝你跟我有一樣的壞毛病,使我覺得不再孤立……"
多糗!我是該笑?還是該哭?
不管怎樣,我要說,老爸的書雖然寫得好,對我也有幫助,但許多事情,他是寫不出。也看不見的。
在他的教訓背后,常有另一個故事。譬如他只是聽我在車房說"跟女生交往,沒有樂子,也就吹了!"便寫出〈膩了就甩〉那樣的文章。豈知道,我那天剛被女友甩了,而我的混蛋理論,其實是"酸"話。
所以,當老爸繼續寫《創造自己》和《肯定自己》時,每次問我意見,我都搖頭:"不喜歡!"
"為什么?"
"因為沒講出我的話!"
"那么,"他笑著說:"你就自己寫一本吧!"
※ ※ ※
《屬于那個叛逆的年代》,就有我要說的話。里面講的多半是故事,而不是道理,因為那個年代不是沒道理,卻說不出道理。
"你們不了解我!"是那個年代,我們最常說的一句話。
"明明自己錯了,說不出道理,還裝成理直氣壯!"是父母常罵的一句話。
他們豈知道,屬于叛逆的年代,就好象革命的時代。生理在變、心理在變,教育的約束、荷爾蒙的驅迫,在那許多矛盾之中,產生許多非常自然,卻又不合邏輯的想法。
哪只小貓不追著咬自己的尾巴?
哪只小貓不愛在沙發邊上"練爪子"?
咬自己尾巴不是笨,是可愛!
練爪子不是壞,是有活力。準備以后抓老鼠!
可是,卻有多少主人,為此,把小貓的爬子拔掉。
從此,它不再是只可愛的小貓,甚至不能成為一只完整的大貓。它只是只"乖貓"!
我們要做"好貓",不要做"乖貓"。乖貓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乖貓創造不了偉大的未來!
※ ※ ※
記得久安娜手術之后,對我說過的一段話:
"以前,我只為人生設定一個最高的目標,好象爬山的時候,一心只想爬到最高峰。但是,現在我了解,每時、每刻,都可以發現生命的美好。如同在爬山的路上,隨時都能見到美麗的風景。"她強調:
"巔峰不是人人可以到的,但每個人都有權利欣賞這一路上的風景!不論他是在山頂,還是山腳。"
屬于那個叛逆的年代,很多糗事、很多錯事、很多沒道理的事……
但是,很美!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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